1,路小路2.0
有些寫作者是會被“凍齡”的。就比如出版了長篇新作《關于告別的一切》的路內,在很多讀者眼里,還停留在血氣方剛的青年階段。30歲出頭時,路內就因《少年巴比倫》驚艷文壇,小說里一去不返的青春歲月以及充盈彌散的離愁別緒,成為一代讀者懷舊傷逝的“青春圣經”。隨著“追隨三部曲”的出版,小說人物“路小路”也成為“泛青春文學”譜系中不可或缺的經典形象。
在影視改編等流行浪潮的助推下,作為寫作者的“路內”與作為虛構人物的“路小路”,很大程度上被黏合在了一起,甚至還被畫上了等號。似乎是認識到了一個作家被扁平化看待的“危機”,在寫完“追隨三部曲”之后,路內就聲稱“我寫夠了,路小路的故事到此為止”,并且縱身一躍,拿出另外十七般武藝,寫出了足以與《活著》相媲美的《慈悲》,以及具有時代影像意義的《霧行者》等轉型之作。
【資料圖】
多年前,在與作家周嘉寧對談時,路內重新提出了“心解”的概念,他認為:“(心解)就是講一個作家的自我照亮、通過自我反射世界”,如果用更為通俗的語言解釋,那么“心解”就是個人經驗,而文學作品就是個人經驗的表達。近年來,“工廠青年”路小路雖然被路內藏進了箱底,但取而代之的“縣城青年”李白,還是帶有作家鮮明的個人色彩,比如小說主角還是一以貫之的多愁善感、插科打諢,又比如雖然沒了高頻出現的化工技校,但主人公仍是個一無是處的職大畢業生。
在小說《耶穌的學生時代》的扉頁,作家庫切就曾引用《堂吉訶德》里的句子,自嘲“不論哪部書,續篇從來沒有好的”。而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里,路內讓李白和自己一樣,寫出了一本多次再版并被買斷影視改編的成名之作,然后先借編輯之口評述“你的長篇真的寫得不行,故事破碎,矯情,粗俗,還經常倒敘”;又借親友之口指出“你這種在街頭巷尾找素材的作家才是低級的”;再借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表明“已經不想聽人談起這本書,背誦他的句子就像是嘲笑他的初戀”。小說中,李白遭遇的“三輪攻擊”,又何嘗不是路內本人的“三輪自戕”,借著虛構人物李白,路內與自己現實中的成名作來了一次“決裂”。順便再像庫切一樣,把這本比《少年巴比倫》人物更多、倒敘更甚的新作,也連帶著調侃了一番。
雖然留有《霧行者》里周劭、端木云等人物明顯的文學青年特征和小知識分子秉性,但李白本質上還是承接了路小路的形象,甚至可以說,就是更具路內色彩的2.0版本“新路小路”。對于李白的塑造,我們或許也可以將其視作是一場“斷裂”,路內所要宣布割席的并非自我獨特的寫作經驗,而是被逐漸固化的認知和相對程式的定性。況且在《關于告別的一切》出版前,路內還把自己的豆瓣用戶名也改成了“李白lee?bah”。
2,南方
“南方”是江浙作家情有獨鐘的文學母題,蘇童筆下的南方楓楊樹鄉村和香椿樹街,艾偉小說里的南方永城,都已成為當代文學極具隱喻意義的空間坐標。《關于告別的一切》同樣涌動著路內鮮明的“南方意識”,“南方”就像一個可以摸得著的海市蜃樓,牽引著小說人物,拉扯著情節發展。
有別于蘇童或是艾偉,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里,路內對“南方”的所指并不固定。比如,來到北京,李白說:“我所有講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糾葛都發生在潮濕的南方”;在上海時,李白“走在雨后的街道上,南方的黃梅季已經來了”;待在吳里,“南方正落雨,李白濕淋淋回到家,躺在沙發上”,這一系列的“南方”,無疑就是蘇州、上海這些地域范疇上的江南。而在更多的情節中,“南方”則被指向了廣州、深圳等地,傳說中李白的母親白淑珍去的南方是沿海特區,張幼蘋和周安娜姐妹向往的南方是廣州,倩導口中最適宜帆船運動的南方是深圳。兩個不同意義的南方在小說中交替出現,看似繁復含混,但也是路內的故意為之。
小說中無論中年出走的白淑珍,還是青年遠行的張幼蘋和周安娜,一旦前往了真正意義上的南方,就都如同投石入海,再也杳無回信。從早期小說里的白藍、于小齊、小雅,再到《關于告別的一切》里的白淑珍、周安娜、張幼蘋,路內筆下孤注一擲、奮力出走的形象都是女性,路內賦予了她們更加開化的意識、決絕的勇氣,并把小說里具有自我屬性的男性主人公們都留在了戴城或是吳里,在長久的悵然和失落中,充當著她們故鄉記憶的記錄者和“南遷”之旅的見證者。
在李白和周安娜再遇時,路內用不經意的筆墨,記敘了吳里最后的大刀闊斧,喜慶熱鬧的表象之下,小城早已“無人喝彩”。此后,路內還描寫了工人影劇院承接的泳裝秀,一場澡堂群毆中開啟的下崗時代,除了推動情節發展,路內所要展現的更是精神文明、縣域秩序等方面的重重混亂,曾一度殘存在舊日榮光里的吳里,如今早已頹勢畢現。與此相參照的是另一個全面滲入的“南方”:在吳里人的觀念里,這個新的南方“已經從一個模糊的說辭,變成比喻,變成現實,變成邏各斯”;而在吳里人的生活中,“粗鄙或精致的廣東人”也來到吳里,包養起了美麗的姑娘,令當地人艷羨不已。“兩個南方”相互映襯,正是在另一個“南方”的誘惑下,舊日“南方”的衰敗才更加展露無疑。
巧合的是,《少年巴比倫》里的路小路和白藍多年后偶遇的城市是上海;《追隨她的旅程》里的于小齊先去了上海,后來又輾轉到了深圳。而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里,李白和曾小然時隔26年的重逢也在上海;作別李白后的張幼蘋先從上海轉車,再去了廣州。路內讓不同小說的不同人物,在時空交錯中形成了跨越文本的承接和呼應。同時,在路內看來,面對吳里的落伍和衰敗,鄰近的上海可以擔當補位,但倘若放眼更遠,或許只有南越之地才能真正代表南方氣質、滿足南方想象。
3,對視
早在《十七歲的輕騎兵》出版時,路內就曾“吐槽”:“故事時間離現在快30年了,已經變成年代劇了”;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里,路內又借助女編輯之口,揶揄自己:“你愛寫過去年代的故事,九十年代啦,小城鎮啦,題材很過時”。“追隨三部曲”和《慈悲》等作品頻繁出現的九十年代國有工廠背景,讓路內時常被評論界安上“工廠作家”的名號。在《霧行者》里,路內就已經試圖擺脫令其不悅的“工廠”標簽,并將小說的時間軸線,從慣常的九十年代初期切換到了千禧年前后的社會轉型期。而到了《關于告別的一切》里,路內更是有如“小說領域的‘年鑒學派’”,把既往小說的所述年代在縱向上連貫縫合了起來,并延展至最近的2019年;在橫向上還觸及到商業賄賂、評獎內幕、網絡罵架、老年人詐騙等更具時代特征的多元事件。
上世紀二十年代,左翼文學“革命+戀愛”的創作模式風靡一時,激情澎湃的革命和浪漫理想的戀愛,因其本質上的互聯互通,而接合捆綁在一起。在《關于告別的一切》里,李白和曾小然、周安娜、鐘嵐、卓一璇等人的戀愛,無一不籠罩著惆悵和失落。我們自然可以認為,李白愛情的不順遂是源自基因上對父親李忠誠的繼承。但正如“時代”和“愛情”始終以類似的狀態相依相存一樣,面對吳里小城里眼花繚亂的破碎圖景,生活其中的人們又豈能獨善其身,發生其上的愛情又怎能圓滿順遂。
在《關于告別的一切》的最后,路內讓曾經和動物園猛獸有過一次零距離對視的李白,又一次迎面出現在了猛獸面前。不同于上次作為第三者目睹雄獅咬人,這次李白赤手空拳面對的是“一頭正在醒來的熊”。無論“雄獅”還是“黑熊”,都象征著野蠻粗暴的踐踏之力,似乎還隱喻了工業文明的無限制擴張。九十年代初期,如同管理員被雄獅咬死、雄獅又被武警射殺,工業文明無情摧毀了吳里小城的社會秩序,滋生了人性深處潛藏的罪惡,接著也遭遇了自我的全面潰敗;20多年后,如同李白直面黑熊時的前路未卜,在和后工業時代的近身肉搏中,人類該如何自處,社會又該如何發展,路內筆鋒一宕,沒有交出答案。面對動物園園長伸下的一把救命竹梯,我們雖然憂心忡忡,但也唯愿李白順利安全地爬了上去。
關鍵詞: 少年巴比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