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后,我再看“茴”字,草字頭下的回,就像一個走不出去的迷宮。
離工作室不遠,有家不錯的餃子館,同事說網上排名很高。現在的新型餃子館都是現包現煮,這家兒也差不多。面皮是麥芯粉,口感勁道,肉餡也是當場加工,不像一些連鎖店是配送的。煮出的餃子,皮兒薄餡兒大,像大連風格。
不過,店子也有缺點。要是飯點兒去,需要排半個小時左右的隊,每次看到等座兒的人,我都會知難而退。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后來發現一個規律,餐廳營業到晚上十點,八點以后,就可以直接坐下點菜,于是它成了我們加班果腹的地方。我算不上是餃子愛好者,但小伙伴經常傾巢而出,加上它鲅魚餡兒和三鮮餡兒餃子,還有大拉皮我都很喜歡,因此樂得同往。但是,每次大家點得最多的,卻是茴香餡兒餃子,弄得我有些不合群。
我不吃茴香餃子是有歷史的,八十年代來北京讀大學,我母校的食堂窗口的小黑板,每周都有幾次用粉筆寫上“茴香餃子”,嚯,隊排得老長。我耐著性子買過兩次,完全不明就里。咬開機器包的厚皮兒,里面是面目不清的一汪肥油,再仔細看,隱約漂著一些暗綠色的、胡須一樣的東西。就這樣,我和茴香餃子絕緣了,甚至不能理解,北京人為什么愛吃茴香。
我老家也吃茴香,但是基本款就兩種:一是用它來炒鵝蛋,據說茴香特殊的氣味,正好可以中和鵝蛋的腥味。另一種吃法就是“抹糊”,也就是面筋湯。洗完了面筋,把面粉里的麩質撈出,揪成小團兒,蔥姜爆鍋,倒入洗面筋的面水,加河蝦、海帶絲、千張絲,和面筋一起煮。邊煮邊攪,然后次第放入莧菜苗、茴香,最后撒上炒酥的花生仁,淋上香油和醋出鍋。這道湯,是中原地區把主食做成羮菜的典型。
所以,直到現在,看著同事們津津有味地吃著茴香餃子,我總會泛起大學時代不美好的回憶。但時間長了,有些忍不住好奇。撿一只過來,一口咬下,鮮湯四溢,餡兒居然是翠綠的!仔細咀嚼,茴香介于紫蘇葉和香芹之間的刺激香味直擊鼻腔。
從常識判斷,這是活著的茴香,而從前食堂里的餃子,應該是茴香的尸體。自此,我愛上了茴香,并且發誓,要好好研究一下“茴香”這種植物。
誰知道,查了一些資料,卻越來越糊涂,小小的植物世界,竟如此復雜。首先是品種。在中國,茴香作為香料,有“大茴”和“小茴”之分。“大茴”是一種喬木的果實,就是我們說的八角,家中常備,孔乙己吃的茴香豆取得就是“大茴”的含義。而“小茴”也是一種香料,卻是草本,茴香餃子用的是小茴的莖。“小茴”的籽實既是中藥,也在很多鹵水制作中參與。
另外這種“小茴”,又和同為香料的“安息茴香”——也就是烤串兒常用的孜然——非常像,只在顏色、個頭以及形狀上,有細微差別,而且在使用孜然最多的地方新疆,天山以南的地區,都習慣將孜然叫作“小茴香”!名稱的混亂導致很多廚師在用料時也會發生混淆,別說廚師,我們紀錄片的兩位顧問,也曾為此廣征博引,英文譯名、拉丁文學名輪番上陣,誰也說服不了誰。
當然混亂的不止是國內,國外的茴香也是品種多樣,同為傘形科植物,他們更多吃的是它的球莖,長得像一個白色“皮牙子”的坨坨。茴香的原產地意大利,人們甚至矯情地把球莖茴香分成公母,但是語法上也分陰陽的法國人、德國人,卻更多地以品種來區分。
總之,太亂了!半個多月后,我再看“茴”字,草字頭下的回,就像一個走不出去的迷宮。孔乙己的茴字,不過才四樣寫法呢,沒它復雜。
中國的美食字典里,“口感”這個詞的地位很高。我們很重視牙齒的作用,經常會把自己的牙齒,當成撫摸食物的手,酥松、勁道、綿軟、黏糯、脆生、爆漿……更多的,都是依賴牙齒去辨別。
茴香做餡兒,講究現包現拌。肉餡中有鹽,時間久了會讓茴香脫水,喪失口感。而通過時間和火候的把控,才能讓碧綠的茴香在肉餡中栩栩如生。
我吃過最極致的茴香餡兒,是春節在朋友的后廚吃到的茴香餡餅。廚師先盡量把茴香苗中的末梢去凈,留下飽滿、粗細適中的莖稈(據說,普羅米修斯就是用一根巨大的茴香莖,把火從奧林匹亞山盜回人間的,呵呵),切碎入餡兒,包成餅狀,上鍋煎烤。剛出鍋的餡餅,表皮薄薄的一層焦黃,牙齒一旦擊穿它,完全踩不住剎車,迅速斬斷菜肉相間的餡兒,異香騰起的剎那,迅速收獲的是頜骨的共振……
那聲響,可以幻想成鋒利的鐮刃,收割一叢稻禾。或是厚重的鍘刀,切碎飼草。抑或可以幻想成子彈,慢速穿破一排玻璃酒杯……這是一種順暢、愉快的感受,ASMR在一瞬間達成。那一刻,我在想,這么好吃的東西,我為什么拒絕了將近四十年?
這個世界上很多食物就是這樣,早年與你擦肩而過,又以它溫馴、和善、美好的一面與你相逢。茴香,古稱蘹香,諧音“回想”或“回鄉”,現在再看茴香的“茴”,碧綠的青草下,是滿滿的回味。
關鍵詞: 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