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蜀芹導演的名字里面有一個蜀字,記得同為上影廠導演的史蜀君說,她這個年齡名字里面帶蜀字的,往往是抗戰時期在西南大后方出生的。網上有信息認為黃蜀芹生于上海,其實不準確。兩位女導演都于1939年出生于四川,史蜀君導演已于2016年2月去世,如今黃蜀芹導演也故去了。
黃蜀芹的父親是著名導演黃佐臨,黃佐臨在民國時期就拍攝過幾部好電影,比如備受歡迎的喜劇片《假鳳虛凰》(1947)。他早年在英國留學,師從蕭伯納學戲劇,與錢鍾書有交往。后來黃蜀芹獲得電視劇《圍城》的拍攝機會,與父親的早年交往也有關系。
(資料圖片)
如今紀念黃蜀芹導演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更強調她的電視劇作品。若從大眾認識度上來說,黃蜀芹導演在電視劇領域比在電影領域更有名。上世紀90年代初,電視劇是大眾文化的重要載體,黃蜀芹是這個領域的拓荒者和深耕者。1990年,北有《渴望》,南有《圍城》,將大眾文化點燃,電視劇熱也席卷整個中國大陸。
之后黃蜀芹還拍了《孽債》,影響力也很廣泛。但電影界紀念黃蜀芹更多是重提她的電影《人·鬼·情》(1987),此片被認為是上世紀80年代“唯一”的女性主義作品。當然,“唯一”之說不一定準確,80年代可以明確稱為女性電影甚至女性主義電影的至少有《女兒樓》(1985)、《女人的故事》(1987),但《人·鬼·情》可以說是中國大陸80年代女性電影的巔峰之作——對于女性命運之思考的深刻和全面,以及影片內容和形式結合的完美,令人十分感動和佩服,難怪這部影片能夠奠定黃蜀芹在電影界的地位。
我們若要追溯黃蜀芹女性意識的來源,也許類似于天問,因為這是非常隱秘的,難于追索。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這要追溯個人成長的歷史,也要追溯整體社會的進程。80年代是重新呼喚人道主義的年代,個人主體性處于時代精神的核心,而一位女性的個人主體性的發現與個體意識的覺醒,必然不能忽略自己的性別因素,必然會發現自己因性別而被壓抑的過程,所以女性意識的覺醒是時代發展的必然。
就個人的發展經驗來看,筆者翻閱過黃蜀芹的傳記,感覺她的家庭是和諧的,無論與父親還是與丈夫,都未有一般意義上的壓迫與對峙的關系。女性意識的覺醒不一定來自強烈的對抗經驗,也許來自日常生活的觀察,對于男女之間日常關系的細膩感悟。
她說過一段有趣的經驗:她從小見到調皮的男生就覺得害怕,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后來她上女校之后,就覺得生活自在多了。女校對于一個女生的塑造也許是很獨特的,在這里性別是被強調和突出的元素。我相信那段經歷讓她更能對性別的奧妙有所思考,有所覺悟。
在80年代的電影文化氣氛里,第五代導演的亮相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大事件,而第五代導演不馴的創作,對于第四代導演具有重要的激勵作用。新一代往往有超越老一代的自然的意愿,而老一代被新一代激勵并從中獲得力量,卻是一個比較獨特的屬于80年代中國電影界的重要現象。
之前筆者了解到這一現象在其他第四代導演身上曾有發生,最近看黃蜀芹的資料,發現這一事件在她的身上也同樣發生了。她說她是看了第五代導演集體創作的探索片《一個和八個》后,被強烈震撼到了。她覺得第五代導演在表達自己,在突破舊有的電影體系,于是覺得她也應該拍攝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
她在接受學者楊美惠和戈鏵采訪時說:“我覺得第五代他們把自己的憋氣發泄出來了,自我發泄——那時候還沒有《紅高粱》,但是對我真正造成沖擊的是《一個和八個》,震撼很大,我覺得這是一部完全不同的電影——從形式到內容,我當時要想清楚,我的特點到底是什么。——我應該拍一部好電影,好,就是要非常突出,能代表我,代表我自己,代表我的人格……”(《電影藝術》,1994年第5期)
這證明了上世紀80年代中國電影人共同體內部的互相感召。拍攝一部“代表我自己的電影”,在今天是非常普通的創作思想,但在當時卻完全不普通,幾乎是一種“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一代電影人最終能夠得償所愿,有賴于各種契機,這一點每部影片都有自己獨特的經驗,不好統一描述。此番對于黃蜀芹創作思想遞進的了解,讓我得以看見一位重要的女性導演獲得創作動力和電影意志的過程。
對于《人·鬼·情》,這些年評論和研究的文章足夠多了。我在此只簡單介紹一下,這部影片是以戲曲演員裴艷玲為原型的。裴艷玲的故事攜帶著思辨女性命運的巨大潛力,影片類似于她的人物傳記。
影片主角叫秋云,她跟著父親在戲班子中生活,父親扮演鐘馗,鐘馗是捉鬼將軍,關于他最為人所知的典故是鐘馗嫁妹。他疼愛自己的妹妹,希望她嫁一個好人家。
秋云小時候撞破自己的母親出軌,后來偷偷學戲,父親不想讓她學,認為女人演戲會吃虧,于是秋云決定演男角。后來她因為演戲優秀,被省戲校張老師看中。在工作中,她和張老師產生了感情,曾希望放棄扮演男角,以扮演旦角討得張老師喜歡。但后者后來主動放棄了這段感情,因為他已經有家室了。
秋云在工作中受到同事的欺凌,甚至被在道具上放上釘子,讓秋云受傷。經由自己的努力,秋云終于成為名角。但個人成功未能讓她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丈夫好賭博,對她扮演男角耿耿于懷。秋云扮演女角,又覺得自己會被人占便宜。無人護佑秋云,在痛苦的家庭生活中,秋云決定像父親,扮演鐘馗。
影片展現了因女性性別所帶來的生活困境,這是有意識的性別敘事。本片的精彩部分在于其形式,導演將鐘馗嫁妹的情節安排在一個十分抽象的空間里。在劇情發展到情緒飽滿的時刻,往往就出現這樣的段落,伴以鐘馗的悲涼的唱腔。
鐘馗嫁妹本來是一個男性對于女性的照護,如今鐘馗由女性扮演,其實就是秋云本人扮演,于是就成為一個女性對于一個女性的愛護,或者一個女性對于自我的憐惜。這部影片可圈可點處頗多,是一部在今天看來仍然非常生動非常具有思辨性的影片。其中關于女性命運的思考十分理性,也十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