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文學(xué)、藝術(shù)、戲劇,莎士比亞永遠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無論是那些耳熟能詳?shù)呐_詞,還是被一次次改編搬演的劇作,又或者新奇靈動的十四行詩,他留下的養(yǎng)料,歷經(jīng)四百余年洗禮而愈發(fā)光華璀璨。他將人性、生死、愛恨、權(quán)利與欲望、希望和絕望書寫得入木三分,面向時刻變化卻又不變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指向登上世界這個大舞臺的男女老少。也正因如此,長久以來,人們看向莎士比亞的視角總是仰望。
(資料圖)
在今天,除了傳記作品和莎士比亞本人留下的劇作、詩作,除了標準答案般的生平簡介,我們還能以怎樣的方式和角度,打破時空的阻隔,認識這位帶著重重濾鏡的大師?又或者,在作為豐碑和傳奇之外,對于莎士比亞的想象還能是何種模樣?
近日再度在京演出的話劇《威廉與我》提供了一個答案——平視地、親切地、亦莊亦諧地走近他。
用三小時走過莎士比亞的一生,《威廉與我》不僅把這件事做到了可行,還稱得上穩(wěn)健而有質(zhì)感。故事由四名劇場工作者代入,一班演員正在商量要演出莎士比亞的哪部作品。四名演員既是故事的講述者,也是全部角色的扮演者,在不斷地跳進跳出間隨時切換敘述者與具體角色的身份,將十六七世紀的英國與當下時空交織勾連在一起。密集的臺詞和流暢的敘事,顯示著創(chuàng)作者對莎士比亞生平和作品的高度熟悉,對莎翁原作臺詞的化用則在豐富文本內(nèi)涵的同時,呈現(xiàn)出古雅韻味與生活化表達并行的巧妙平衡。
除此之外,這部戲令人驚喜的根源在于整體基調(diào)。就如“威廉與我”這個名字,它將靜止的肖像畫變成了靈動的個體,并將其拉到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這每一個“我”身邊。
大多數(shù)人對莎士比亞進入倫敦前的生活知之甚少,遵循時間線展開的《威廉與我》開場就帶領(lǐng)觀眾走進他的童年。隨著四名演員的講述和扮演,眼前出現(xiàn)了十六世紀中期上演道德劇的舞臺。小莎士比亞誤打誤撞沖上臺,被演員搶走餅干,大聲哭泣,卻獲得觀眾熱烈的掌聲。一個人心碎的眼淚,竟然能換來掌聲與喝彩,舞臺以及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奇妙的儀式,把本無交集的人們聚在一起,陌生的人們開始擁有彼此——這成為莎士比亞對舞臺的第一印象,他也由此與戲劇結(jié)緣。故事從此處落筆,莎士比亞的成長畫卷徐徐展開。
在這樣的開場里,莎士比亞只是一名五歲的幼童,會因為巧克力糖漿餅被搶走而哭泣,對與戲劇有關(guān)的一切尚且茫然懵懂。當故事里年幼的莎士比亞成為斯特拉福德市政廳舞臺的闖入者,他也自那一刻起打破了觀眾心中那個被框定的、平面的概念化認知,從神壇回到人間,摘下“偉大劇作家莎士比亞”的沉重王冠,回歸為那個能夠與你我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的“威廉”。
青年離開家鄉(xiāng),只身到倫敦闖蕩,從打雜的學(xué)徒做起,終于迎來自己第一部作品上演;中年聲名鵲起,不僅成為克里斯托弗·馬洛之后,倫敦甚至英國最出名的劇作家,還和其他6位合伙人一起蓋起了屬于劇作家和演員的劇院;老年衣錦還鄉(xiāng),得到了家徽和紳士身份,又遭遇兒子早夭、父親去世、妻子出軌,在戲劇界的地位也漸漸被后來者取代……《威廉與我》中,可見莎士比亞的波瀾一生。通過開掘史料,加入合理想象,提煉關(guān)鍵節(jié)點,我們?nèi)缤c威廉一道走過半個多世紀光陰,看著他扛起家族的期望,漫長路獨自去往遠方。
縱觀全劇,如同一個人追逐夢想的成長史。第二幕中,威廉為了籌建環(huán)球劇院,將亨斯洛劇院拆下的木材通過冰封的泰晤士河運到對岸。在講述者的描繪里,“他謹慎地邁著每一步,他不停地敲擊著冰面,他要確保通往夢想的每一步都萬無一失”。這是為建造劇院的小心翼翼,又何嘗不是他在夾縫中尋求理想的一生的縮影。時而左右逢源,時而掙扎糾結(jié),時而春風得意,時而無助狼狽,在得到與失去、高峰與低谷、理想與現(xiàn)實面前,威廉展露的心緒、做出的抉擇與臺下的觀者并不遙遠。劇中展現(xiàn)的那些人生況味、生活無常與命運跌宕,以一種混雜著陌生與熟悉的樣貌出現(xiàn),在戲謔、批判、關(guān)懷、理解的交織中,引發(fā)共鳴的,是歷史也是當下,觸及人心的,是變化背后的恒常不變。
而在為莎翁作傳之外,《威廉與我》通過講述威廉為理想奮力掙扎的一生,指向的實則是“一出戲應(yīng)該為誰而寫”的思考。青年時的威廉不認可馬洛“戲劇寫給自己”的觀點,認為戲應(yīng)該寫給看戲的、演戲的、買戲的人,被馬洛視為“太嫩”。而暮年時他與本·瓊斯再度說起這個話題時,卻給出了和馬洛一樣的答案:戲要寫給自己,為了“碰一碰這個世界的天幕”。
莎士比亞一生從未離開過英國,卻用一支筆描繪世界,他生活在四百多年前,作品卻超越時空面向整個人類。將真實和虛構(gòu)、個體和歷史融合在一起,通過重述莎士比亞的故事,《威廉與我》的創(chuàng)作者們先在個體生活褶皺的共性間尋得了讓情感落地的可能,進而于歷史與當下的相似處找到了投射自身思索的方式。誠然,它依舊有許多尚可打磨之處,比如一些與核心內(nèi)容關(guān)聯(lián)較弱的段落可以適當壓縮、部分為貼合流行的用梗與劇本整體調(diào)性存在割裂……但瑕不掩瑜,對于今天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威廉與我》拋出的發(fā)問真誠而可貴,它不僅僅停留在戲劇這一具體的藝術(shù)形式,其所抒發(fā)、探求和追尋的,是文藝創(chuàng)作面臨的共答題。
終其一生,威廉曾為生計、為權(quán)貴、為女王寫戲,也為理想寫戲,還曾想過迎合觀眾的口味寫戲,一出戲到底為誰而寫,臺上的威廉最終也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時間與歷史卻替莎士比亞作答。盡管莎士比亞在當時戲劇界、文學(xué)界的地位不及與他同期的馬洛、格林甚至比他年輕的本·瓊斯等人,但當時間的指針來到十九世紀,他的作品終于被后人挖掘出新的價值,他也終于成為今人所熟知和仰慕的巨匠。不知威廉是否終其一生,總會不斷想起五歲誤闖舞臺時因心碎淚水而獲得的掌聲與喝彩,一次次從這里出發(fā)去尋找并最終領(lǐng)悟一部作品生命力的來處;但我們這些了解歷史走向的后來者,卻大體能從時間長河的淘洗中,明了藝術(shù)何以不朽、斯人何以偉大。
威廉終是把作品寫給了歲月,把名字刻進了時代。戲究竟為誰而寫?對今天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或許《威廉與我》這出戲本身,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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