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自己中不中意《風再起時》,是有些困難的。
早在上映前,它就已是話題之作。不只因為重講香港“四大探長”這一被搬演多次的重磅題材,不只因為郭富城與梁朝偉的超強陣容,還因為它的命運多舛,久久不得見。
(資料圖)
2015年至2023年,導演翁子光坦言,八年時間自己沒有一部電影問世。這對于一個處于創作旺盛期的導演來講,意味著太多太多,其間種種,不足為外人道。這部電影用兩年去剪輯,平衡各方意見、不斷調整,后面持久等待上映,又遭遇香港近年來各種風波的影響。2021年,《風再起時》計劃作為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電影,一票難求之后因技術問題取消放映。2022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才終露真容,但全面上映的檔期又遲遲未定。直到今年2月,這部讓影迷望穿秋水的合拍片終于在兩岸三地公映。內地因公映最早、評論最多又引來了非議,導演親身上陣,撰文自辯,以請求之姿呼吁大家入場觀看。以上種種,讓我在觀影之前,心中已百味雜陳。
一言以蔽之,這是一個用內地投資拍攝的香港歷史故事。內地觀眾或許有隔膜,甚至香港年輕一代也會覺得遙遠。畫面是肉眼可見的豪華,場景是肉眼可見的香港。如同其他合拍片一樣,有內地女演員參與其中,卻難得地與電影融為一體,沒有不協調的問題出現。杜鵑飾演的蔡真,既是磊樂的太太,又是南江的心中所戀,在電影中的重要性不亞于兩位男主。用兩男一女的感情線索來體現幾十年的城市變遷,雜以法律之外的種種勾當,與確有其事的時代風云,《風再起時》想要比肩《美國往事》的野心再明顯不過。而上世紀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香港社會,其復雜程度其實也是勝于《美國往事》中的紐約。
“四大探長”呂樂、藍剛、韓森、顏雄的故事早已被多次改寫為都市傳說,他們起于魚龍混雜的特殊時代,憑借手腕一步步上位并聚斂財富,最后隨著廉政公署的成立,或出逃或坐牢,消失于公眾視野。《五億探長雷洛傳》《跛豪》《四大探長》《追龍》等影片都曾據此加以發揮,其人其事的真實細節已不可考。正是這樣的創作空間給了翁子光機會,他利用這個看似耳熟能詳的故事,來演繹自己對舊日香港的理解與認知。
“四大探長”中真正有權有勢、平起平坐的只有呂樂與藍剛,《風再起時》的磊樂和南江既指代了他們,又代表了香港常見的兩類人:一類放、一類收;一類白手起家、一類優渥博學;一類有膽、一類有識。導演利用他們以及其他角色群像,力圖編織出一段橫跨四十年的香江史話。翁子光本人身兼編劇,每天給到演員的劇本都經過改寫,把演員自身的成長經歷、家庭矛盾等不斷融入故事。這或許有助于形成復雜多面的角色光譜,但是否也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角色原有的性格特征?
磊樂跳起了踢踏舞,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香港街頭,上演著如同好萊塢歌舞片一樣的追女橋段;南江在空曠處點燃了喜愛的鋼琴,匪夷所思地槍擊日本軍官并逃脫。無疑,探長們的故事因為年深日久,需要大量的再創作,可《風再起時》塑造的探長形象與曾經的影視演繹距離較遠,導演過于浪漫的情節想象降低了人物的可信度。其中,二戰前史的補足頗有新意,磊樂無恥求生后的傷心情緣,南江被日軍關照后的戲劇出逃,都試圖闡釋主角性格的形成,甚至帶出一段香港快被遺忘的歷史。
但在篇幅上,二戰前史的鋪排過長,導致兩位梟雄發家和全盛時期的情節描寫顯得不夠。觀眾充分了解梟雄從何而來,卻不十分清楚梟雄的上位史,以及如何掌管當年香港的黑白兩道。人物形象經過鋪墊之后,匆匆爆發,又匆匆隱退。詮釋的不足,就會影響后半段命運轉折的沖擊。影片的情感張力和觀眾的觀影體驗,未得到百分百的釋放。
此外,許多場景由于敘述簡略、跳轉迅速,很難不給人一種流水賬的感覺。這樣快節奏的同時又試圖傳達海量信息,其中囊括復雜的人物關系、密集的歷史事件與隱秘的鉤心斗角——這加大了觀眾的觀影難度,即使對于頗熟悉那段故事的觀眾而言亦是如此。導演在映后分享環節,建議大家二刷《風再起時》,表示很多觀眾看第一遍出現的疑問,二刷后就會得到解答。可對于一部商業片抑或文藝片而言,首次觀影有太多疑問,終究算不上一件好事。
即便如此,你又很難不看重這部電影,并發自內心尊重主創所付出的努力。今時今日,已經不易找到一部影片可以如此費財費力地去復現幾十年的社會變遷。大小場景的搭建,不同年代的轉換,《風再起時》都不惜工本,完成得精益求精,沒有濫竽充數的敷衍,沒有得過且過的欺騙。翁子光承認,《風再起時》是自己寫給香港的一封情書。之所以用如此心力去打造,全出于對香港的愛。
影片所展現的,不僅限于“兩大探長”或“四大探長”的故事,更借此呈現出香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底層生態、五六十年代的市井百態、七十年代的警廉沖突,甚至細化到居所環境、店面招牌,處處皆用心,力求展現出香港的來路,并燭照出香港的去路。從本質上看,《風再起時》不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香港風靡一時的梟雄片,講述梟雄發家上位的爭斗與傳奇;也不是以打打殺殺為主的黑幫片或槍戰片,只求過癮痛快。《風再起時》是一部以文藝手法拍攝的歷史片,借磊樂與南江的酒杯,澆出導演本人也未見過的舊日塊壘,傳達出時代變遷的情懷況味。
這種野心與膽量,少見于當代的華語影壇,甚至世界影壇。稍顯遺憾的是,以“史筆”的視角來衡量,影片所呈現的時代風貌似乎過于華麗與超前,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身處“創業期”的戰后香港并沒有大銀幕上這般流光溢彩,無論是布景還是穿著。而磊樂的黑豹意象、街頭漫舞等過于想象化的場景也削弱了本片的歷史感。
瑕不掩瑜也好,感到遺憾也罷,《風再起時》的影片質量仍是值得肯定。網上的低分與差評,多半是因為電影沒有符合觀眾的觀影期待,他們看到雙雄海報以為是另一部《無雙》,看到熱血預告以為是另一部《喋血雙雄》,卻沒想到《風再起時》真的是《風再起時》,它更傾心于描繪時代的風。
這里不得不吐槽一下內地片商的發行策略,包括外國引進大片在內,中國內地的預告片經常與眾不同,不是原原本本體現電影主題,而是把所有的動作鏡頭剪到一起,讓觀眾血脈賁張,進入影院才驚呼“貨不對板”。其實,電影何必如此?!翁子光透露,片方認為有關香港歷史的電影沒有觀眾,香港對內地已經失去光環,只有動作槍戰才能吸引人。對此我不能認同。只要觀眾有正確的觀影預期,電影講好要講的故事,就一定會吸引觀眾入場,更何況香港40年的起承轉合如此引人入勝。
說起故事,《風再起時》的時長很可能限制了它的發揮。兩個半小時的長度雖是普通影片的發行極限,可對于展現時代變遷而言,仍嫌不足。導演初剪版長達3小時45分鐘,比如今的公映版多出一個多小時,而導演本人認為最適合的時長也是3小時。如果有充裕的長度,前文提到的人物塑造、場景簡略等問題或許就能不復存在。
巧合的是,《美國往事》的美國公映版曾經遭遇一片差評,就是因為縮短片長違背了影片原意,而近4小時的版本才使它一雪前恥,成為經典中的經典。《風再起時》雖然難以達到《美國往事》的高度,公映版也已相對成熟,可仍盼望能有更完整的版本問世,讓觀眾有機會細品“四大探長”的過往,細觀香港風云變幻的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