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的蟬蛻,無論是外國的,還是中國的,莫不始于閱讀,可以說,閱讀空間的重建是文學批評完成蟬蛻的內在動因。“兩難之境”(批評家王曉明的觀點:現在的文學批評陷入了“兩難困境:一方面,我們傳統的批評手段局限太大,另一方面,從西方搬來的認識范疇又常常和我們的文學接不上榫頭。”)的發現和確認,實際上是對重建閱讀空間的一種覺醒和要求。例如,意識到“以文本為中心”的必要,使英美新批評提出“細讀法”。以“讀者意識和作者意識的相遇”為前提,意識批評中的喬治·布萊建立并發展了認同批評法。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作為認識文學的基礎,夏爾·莫隆力圖在作品中發現從頑固比喻到個人神話之間的通道……諸如此類導致文學批評一次又一次完成蟬蛻的努力,無一不起源于一次比一次強烈的重建閱讀空間的愿望。批評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閱讀的問題。要拓展批評家的思維空間,首先要重建批評家的閱讀空間。
要重建閱讀空間,必須打破單向的線性閱讀方式,開辟多元多層次的思維格局,培育建設性的文化性格,然而這一切,非有一種新的閱讀心態不辦。批評家是否高級讀者可以不論,但他首先是一個讀者,他的批評始于閱讀,甚至與閱讀同步。因此,有什么樣的閱讀心態,就會有什么樣的閱讀空間。無論如何,閱讀心態都不是可以不聞不問的,任何封閉的、教條的、被動的,甚至破壞性的心態都可以導致閱讀的失敗。
(資料圖)
讀書之人,可“以五類看之”。
其一,每讀書時,自家手眼心胸,皆廢而不用,唯以經典或語錄撐腰壯膽;褒貶臧否,每有黑黑的引文護佑;或循文學史之軌跡亦步亦趨……以此種心態閱讀后寫出的批評,其特點是非冷漠即虛熱,架子極大,令人望而生畏。
其一,淺嘗輒止,似懂非懂,仿佛有所意會,便立即欣然忘言,以模糊之印象作離奇之想象。其文洋洋灑灑,皆不著邊際,一到文本便戛然而止。
其一,為寫而讀,每讀必寫,甚至未曾讀書,先已想好了題目,仿佛讀而未寫,便是做了蝕本的生意。
其一,用心不誠,立意不專,未曾展讀,先具成見,仿佛是尋隙打架找碴兒,又仿佛是看風使舵趕浪頭。
其一,虛懷若谷,開卷如對師友,切磋琢磨,“不求甚解”,互通聲氣,貴在知心。打開精神大門,拆除思想籬笆,讀然后知遠近,碰然后見火候。情足而文暢,其含而不露之意能使人“于文外瞥然親見”,而警句、雋語、辭色、文采皆不待召而自至。
讀者要求什么樣的批評呢?請讀法國當今最孚盛名的作家于連·格拉克的表白:“一本書迷住了我,正如一個女人令我拜倒在她的魅力之下:她的先輩,她的出生地,她的環境,她的社會關系,她的教育,她的幼年的朋友,統統見鬼去!對于您的批評,我所期待的僅僅是語氣的那種正確的抑揚,它使我感到您也愛上它了,而且以同我一樣的方式愛上它了:我只需要一個話說得好的第三者以其同樣的、清醒的愛情向一個墮入情網的人提供一種證實和一種驕傲。”于連·格拉克是一位多么挑剔的讀者,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語氣的那種正確的抑揚”!什么都做得假,語言、表情,甚至哭和笑,唯有語氣做不得假,它太微妙了,太自然了,太難以控制了。“真正的作品是一個生命,不是一件東西。”(加埃唐·畢孔)我們也可以說,格拉克所期待的那種批評,也是一個生命,不是一件東西。這生命的口氣之真就是批評家的感受體味之真,是任何理論或學問所不能掩飾或偽裝的。而這種感受體味之真,唯有在一種虛懷若谷、主動迎取的閱讀心態中才能孕育、升華,成為一種激情,賦予批評的語氣一種“正確的抑揚”。
自波德萊爾以降,不少批評家力倡一種“有所偏袒”的批評,不再以全面、公正、成熟相標榜。“也許局部的、片面的,不成熟的、未完成的閱讀行為要比任何深入或窮盡的企圖更為忠實。”這是批評家的謙虛,也是批評家的明智。提出“深刻的片面”,實在是一種深諳文心的真知灼見。對文學批評來說,“全面”永遠是一種幻想,更不用說“深刻的全面”了。遺憾的是,這幻想至今仍然盤踞在許多人的頭腦之中,并使他們寧肯追求膚淺的全面而絕不接受深刻的片面,這里我們倒要呼喚寬容了。
——原載郭宏安:《從蒙田到加繆》之《重建閱讀空間(代序)》,此為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