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章晉(媒體人)
我的童年生活博物學(xué)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你小時候吃的糖是怎樣的?
去年的一個晚上,我陪七歲的兒子在小區(qū)散步,他突然問。
他無意中的這一問,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父母也會經(jīng)常講他們小時候的事,雖然他們很忙,講得也粗略,但我終身難忘。
我想寫一個系列,就是我童年少年的生活博物學(xué),記錄講述當(dāng)年衣食住行的種種記憶,既是講給他,也是為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的生活博物學(xué)留一個樣本片段。
這個系列每篇單寫衣食住行中的一樣,每篇文章包含一個與此有關(guān)的趣事,加上必要的時代背景資料介紹。能寫多少篇目,我不知道,也許一旦開筆就剎不住。我想寫的這個系列,大概就是下面這篇的樣子。
不能炫耀的幸福不是真幸福,我四歲時就體會到了。
那是1975年春夏之交的一個午后,應(yīng)該是星期天,不然我不會出現(xiàn)在孫阿姨家。
那時我在新疆兵團(tuán)農(nóng)場一個只有一百來戶的連隊(duì),孫阿姨是連隊(duì)幼兒園的老師。
我們連隊(duì)有一個不到二十平米的小賣部,當(dāng)時它叫代銷店,就在我們隔壁的一排平房里。代銷店門口沒有標(biāo)識,但你能循著醬油醋的味道找到它,如果門口有人排隊(duì),那一定是新到了好東西。
如果到的是水果糖、餅干之類,我會立即跑回家通知爸媽排隊(duì)。
代銷店的餅干是糖精餅干,它微苦的味道每個孩子都熟悉,玉米糊糊、苞谷饅頭會經(jīng)常用到它。那時的白砂糖很金貴,產(chǎn)婦、病號要補(bǔ)身體,需連里的衛(wèi)生員在申請上批字,才能到營部供銷社買50克白砂糖。
餅干的正確吃法是小口咬著吃,如果熬到別人吃完手中的餅干,而你手上還有小半塊,看別人在旁吞口水,那才是吃餅干最大的樂趣。
水果糖就更不能咬碎直接咽下去,必須含在嘴里讓它慢慢溶化。
叫水果糖是不準(zhǔn)確的,代銷店里的糖有股濃郁的甜菜味,是本地產(chǎn)的甜菜做的,應(yīng)該叫甜菜糖才對。
但孩子們管這種糖塊叫黑糖,因?yàn)樗呛谏模欠N淺黃色半透明的正宗水果糖,則往往被叫作白糖,以黑白分高下。
正宗水果糖是酸甜味的,含在嘴里會均勻溶化,最后變成薄薄的一片,黑糖溶化不均勻,像有孔洞的太湖石,含在嘴里化完后,有些會留下一些小碎屑——小棍可能來自高粱掃把,黑色顆粒可能是活性炭。
無論黑糖還是正宗水果糖,都是防潮蠟紙包裝,單色印刷,多為低飽和度的褐、綠、橙、藍(lán)色。當(dāng)時看來,顏色不鮮麗就是不高級。誰能想到幾十年后的今天,不飽和色居然成了性冷淡風(fēng)的高級審美。
還有一種常見的高粱飴軟糖,產(chǎn)地應(yīng)該也不太遠(yuǎn),雖然不太甜,但沒有甜菜的怪味。加了紅色的色素,還有一層糯米紙,比黑糖高級多了。
偶爾也能圍觀到上海產(chǎn)的水果糖,透明玻璃紙包裝,艷麗奪目,玻璃紙能發(fā)出讓人驚嘆的脆響聲。這種糖紙當(dāng)然舍不得扔,水里泡一下再晾干,平平整整,適合夾起來收藏。
這種來自平行世界的高級糖,天然就是用來顯擺炫耀,而不是用來吃的。
孩子們真正喜歡吃的,是酥糖——因?yàn)閹M紋,我們管它叫大蝦酥,是鑲嵌著花生碎的牛奶糖,是黑色軟糖芯的夾心糖,是純正的牛奶糖,是帶巧克力味的軟糖。
但這些糖都是1980年前后才像火山爆發(fā)般出現(xiàn)的。糖的品種從極度匱乏到極大豐富,糖從需要父母挖空心思藏好,到孩子們可以把它在火爐上烤化拔絲玩,只有兩三年時間。
在那天去孫阿姨家之前,我只吃過黑糖、幾塊正宗水果糖,最多也是石河子、烏魯木齊這樣的地方產(chǎn)的。
我應(yīng)該是路過她家門口被她叫進(jìn)去的。
孫阿姨是上海人,她只有一個女兒,在外邊當(dāng)老師,回來一趟全連都會知道,她穿著淺色連衣裙,騎掛滿五彩裝飾的女式鳳凰自行車,她家干凈整潔而空闊。
孫阿姨不喜歡孩子,在幼兒園總是很兇。她管我叫“黃木頭”,因?yàn)槲夷樕蠠o鼻涕、身上無泥痕。孫阿姨有時故意把我鞋子踩臟,把我的衣領(lǐng)翻折塞進(jìn)脖子里,這大概是她表達(dá)喜歡的方式。
記憶是她捧出四方形大鐵盒開始的。鐵盒扁扁的,盒蓋的圖案美得無法形容,四周是明晃晃的金色。鐵盒四邊用機(jī)器卷過邊,厚而堅(jiān)實(shí),不是常見那種邊緣容易劃傷手的薄鐵皮。
她把鐵盒放在地上,招呼我近前蹲下,兩手輕輕扣在盒子兩邊。悅耳的開盒聲,緩緩移開的蓋子,五彩繽紛的糖果漸次展現(xiàn)。
陽光透過窗戶打在糖果盒上,光芒耀眼,每顆糖果都像珠寶一樣閃閃發(fā)亮。它們不是糖,也不屬于這個世界。
我看著糖果,孫阿姨看著我。我沒叫也沒跳,平靜而驚奇。
她抓住我的手按在糖果堆中,我小心地挑了幾粒,想裝進(jìn)口袋,但我的手指被掰開,孫阿姨剝開一粒:張嘴!
咬!咬碎!不要含!孫阿姨命令。
我被連續(xù)投食了好幾粒糖,我從沒有那樣吃過糖,幸福來得猝不及防,糖果像霰彈槍擊穿我的小心臟。
離開她家時,我連一張?zhí)羌埗紱]有帶走,路上空空蕩蕩,風(fēng)和日麗,我幸福得寂寞空虛冷。
江湖險惡,四歲的孩子手里攥著一把高級糖,是鬧市懷金,是主動尋釁。孫阿姨是對的。但對一個孩子來說,最大的幸福是與人分享,有好東西就該被人知道,就算被大孩子一搶而光,好歹也能留下傳說和美名。
我什么都記得,就是沒有那些糖果的任何味覺記憶。
202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