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愛吃茄子——不只是我,我爸也一樣。照我媽的說法,沈家對茄子的鐘愛,到我都已經是第四代了。她自己并不喜愛,但哪怕她自己一筷不嘗,也會單獨為我做一份。
那會兒我們吃的蔬菜,都是自家地里種的。雖然鎮上的菜市場也有的賣,但總不如自家的新鮮,何況那些菜農拿出來賣的雖然品相好,但誰知道有沒有打農藥?我家的菜地也不遠,就算臨時想到炒個菜,去采摘也都來得及。也因此,雖然俗話說“霜打的茄子——蔫了”,但我小時候沒吃過蔫了的茄子,這也算是住在鄉下為數不多的好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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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的茄子味
茄樹并不難種,在崇明島這樣土壤潮濕肥沃、夏季又高溫多日照的環境下,幾乎無須特別照料,只是需要有好的種苗——但這也不難,去鎮上買就是了。和城里不同,鄉下的菜市場直到現在都會出售各種秧苗、樹苗,上海封城那會兒,正是要種茄樹的季節,鄉下總算還沒封死,母親到鎮上買了,給小姨送去,每棵一元,一二十年前當然就便宜多了,也就一兩毛錢。
我四五歲就會幫著母親一起種菜。茄樹雖不麻煩,但菜地里可也沒那么干凈,方言里有一句戲謔的俗話,“冬瓜纏在茄樹田里”,喻指夾纏不清,大概就來自這樣的田間日常。不知道為什么,好像自己種的茄子,吃在嘴里味道也會不一樣。看著它一點點長高,開出淡紫色的小花,繼而結出果實,茄子都一樣是茄子,但和超市里買來的不同,那可是自家的茄子。
那會兒家里窮,桌上常常就只一個菜,我小時又疰夏,每到夏天就胃口不好,為了不至于讓我吃膩,母親就變著法子地做各種菜式:茄塊燒豆腐、茄絲燒毛豆(也有炒的做法,味道截然不同)、茄子炒青椒(類似地三鮮),還有烀爛茄子——把茄子切開成條狀,夾水半蒸半煮,熟了以后再加生抽。
十歲那年夏天,父親從蘭州回來,我才知道,原來茄子還有別的做法。在此之前,他每年都直到隆冬那兩個月才有探親假,而我們自家種的茄子都是時令蔬菜,又不像現在有暖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父親性格內斂,比母親有耐心得多,刀工也細致,因而他用茄子做菜也不怕麻煩。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做的一道菜是肉刳茄子:把茄子刨皮后,對剖挖空,放入五花肉,再用棉線重新綁緊,在水里煮熟,撈出水后,再加醬油、油等燉,蔬菜和肉食的味道相互滲透,自有一種特殊的風味。另一道涼拌茄子更考驗耐心,是要先將茄子去皮,切成手指大的小塊,通過鹽腌來去水、去籽,這樣一天后再用水蒸,加蔥花、生姜末、糖、生抽、麻油,一個大茄子,最后涼拌下來可能也就小半碗。
鄉下那時種的茄子,通常都是深紫色胖胖的個頭,屬于最常見的品種,據說青皮的會更嫩一點,也有扁如柿子狀的,但我沒吃過;至于現在市面上最常見的那種淡紫色、細長條的品種,我老家稱之為“茄落蘇”,它最大的好處就是沒什么籽,而且處理食材也方便,可以連皮切了炒。然而,鄉下很少種茄落蘇,不知是因為品種太新、不易育苗、口味習慣,還是因為更簡單實用的——它的個頭太小?
不管如何,這看似細小的品種差別,對菜式也有潛在的影響。我家里茄子的種種做法,大抵都是要先把茄子去皮的,有時還要去籽,因為茄子老了以后,籽多澀口,難免影響口感,這些都是茄落蘇不需要擔心的事。不過,我們鄉下對普通茄子也有一種極特殊的做法,就是把茄子皮廢物利用,甚至連帶茄子柄一起腌制,很下飯,但現在已經極少見到還有人家這么做了,有一次說起,母親感嘆說:“那都是以前太窮,被逼出來的吃法,現在日子好過了,也就沒人做了。”
茄子的百般做法
去南方讀大學后,有一次和同學談起自己愛吃茄子,她笑笑說:“茄子是好吃,就是費油。”也許在她看來,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但我當時聽了一愣,因為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從小吃到大的那么多道茄子的菜式,其實很少用油,倒是蒸、煮、燒居多。雖然也有一道“茄螞蟻”是茄子連皮帶肉切塊,在鐵鍋里熱油慢炒,但因為是慢炒,我也不記得油很多。回想起來,就像母親說的,那些做法,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被逼出來的,畢竟對窮人來說,油也很費錢。
反過來,我也很快發現,老家那些習以為常的茄子菜式,很多外地朋友聞所未聞,有位武漢朋友說,在她家里茄子就一種做法:茄子先在鍋里煸蔫,加青椒、大蒜頭炒。因此,他們想象不出來,茄子怎么還能涼拌著吃,對腌制茄子皮更覺震驚又好笑,“為什么你們那地方有這么多古怪的吃法?”
說起來我老家也沒有油燜茄子、魚香茄子這種做法,但我很長時間里都不知道如何辯解,后來讀了一些飲食史的書,才知道更“古怪”的菜式也多得是。江南因為氣候濕熱、海產豐富,食物又容易腐敗,特別偏愛糟漬味型,南宋時因而有糟茄子,還有“釀茄子”,即在茄子里釀肉——我老家那種“肉刳茄子”,或許就是這么來的。
至于國外,那就更不用說了。日本江戶時代的史學家賴山陽也是美食家,他喜歡拿來招待客人的料理之一就是油煎茄子。在奧斯曼帝國時期,蔬菜填飯(dolmak)是常見菜肴,當然也有茄子填飯——對中國人來說,可能實在難以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風味。從美食游記來看,希臘人也很愛吃茄子,做法之一是:不去皮,把茄肉挖出來,混合茄肉和肉醬做餡,再填回茄子里,加奶酪醬汁烤。雖然西餐再怎么奇怪的做法我都不驚訝,但即便只是為了茄子,看來我也值得去一次希臘。
從舶來品到中國菜
再往前追溯,才知茄子這種再普通不過的蔬菜,居然還是舶來品。俄國學者尼古拉·巴甫洛夫曾列出作物起源的八個區域,其中茄子被歸入“印度地區”——其實原產地應該是在東南亞。英語里的“茄子”(aubergine)源出于阿拉伯語al-badinjan,因為最初是阿拉伯商人把這種異域作物帶到西班牙,才在歐洲傳播開來的,因而中世紀歐洲人的餐桌上是見不到茄子的。人類學家西敏司在《甜與權力》中斷言,包括茄子在內的諸多重要作物,“都是隨著伊斯蘭教的擴張而得以傳播的”。
對歐洲來說也許是這樣,但對中國來說肯定不是,因為早在伊斯蘭教誕生之前,茄子就傳入中國了,這也可見中國與南洋的聯系相當久遠。東漢時“茄”指的是蓮莖,中古茄子傳入,才轉而指這種新的異域作物,并因為譯音而多了qie這一新讀法。現在吳語里還保留古音,cigar就讀成“雪茄”——恐怕當時這么翻譯的就是近代的哪個上海人?
早先的茄子可是新奇的海外物種,不過很快就成了家常蔬菜。南朝梁時吳興太守蔡撙曾在齋前自種白莧紫茄(《南史》卷二九蔡廓傳附孫撙傳);成書于北魏末年的《齊民要術》,在卷首“雜說”中也提到這樣一句:“如去城郭近,務須多種瓜菜茄子等,且得供家,有余出賣。”據杜寶著《大業拾遺錄》說,大業四年(608年)隋煬帝“改茄子為昆侖紫瓜”;晚唐段成式也提到茄子又名“昆侖瓜”,因傳自南海而得名——當時“昆侖”就指南洋(如“昆侖奴”)。
到了明代,人們已差不多忘了它的異域出身。《西游記》里,茄子是常見的“四時蔬菜”之一:“布種四時蔬菜,菠芹莙荙姜苔。筍褷瓜瓠茭白,蔥蒜芫荽韭薤。窩蕖童蒿苦珣,葫蘆茄子須栽。蔓菁蘿卜羊頭埋,紅莧青菘紫芥。”王鏊的《姑蘇志》里,茄子是江南時令蔬菜:“三四月賣時新,率五日而更一品,如王瓜、茄、諸色豆、諸海鮮、枇杷、楊梅迭出。后時者價下二三倍。”
起初的茄子又小又圓,在傳入印度后一路西傳到波斯和阿拉伯世界,成為中東的主食,經過改良后,外形更大更長的紫色品種才從波斯被重新引進蒙古人治下的中國。不過,諷刺的是,作為游牧民族的蒙古人自己并不種茄子,明代中期長年在宣府、大同、山西和寧夏等邊鎮為官的蕭大亨,在所著《夷俗記》里說,直到隆慶和議之后,像茄子這樣過去蒙古沒有的蔬菜瓜果才見于邊外。維吾爾語、哈薩克語里像茄子這樣的主要蔬菜名稱,甚至借自漢語。
在歐洲歷史上,諸如茄子、番茄、顛茄、曼陀羅、煙草等茄科植物經常引發排斥和恐懼,它們大多含有毒性,有時外觀也令人不舒服,被懷疑會刺激性欲。茄子因為呈黑紫色,因而在美國俚語里,茄子的俗稱“eggplant”還暗指“黑鬼”,電影《全民公敵》中的意大利黑幫就以此稱呼黑人,黑人律師迪恩微笑說:“我建議最好稱之為‘非洲裔美國人’。”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女主角費爾明娜·達薩“從小時候起,在還沒有嘗過之前,她就討厭茄子,因為她總覺得它的顏色像毒藥”,在答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求愛時,她用鉛筆在紙條上答復:“好吧,我同意結婚,只要您保證不逼我吃茄子。”
令人詫異之處在于,對外來事物常常抵觸的中國人,當初竟然毫無抵觸地就接受了茄子,以至于我們在歷史記載中找不到絲毫痕跡。不僅如此,根據世界糧農組織的數據,到2000年,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茄子生產國,栽培面積占全世界49.15%,要說中國人是全世界最愛吃茄子的,有此為證。
經過了一千多年,中國人已經完全把茄子融入了中國菜,創造出了很多在其原產地都沒有過的新吃法,用來表達我們自己的情感、風味和文化。
黃燈在《大地上的親人》中說,她在鄉下的二舅憂慮:“現在,那些土黃瓜、土絲瓜、土豆角、土茄子、土辣椒,都已經絕跡了。菜的味道,怎么樣都比不上以前的味道。”這是鄉愁嗎?應該說,這是擔心失去我們腳下的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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