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
一◢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那天,工人用鐵錘砸開水泥洗手槽的時候,旁邊露出一道縫。搬開水槽,一個豌豆大小的東西安靜地躺在灰塵和沙子里,白色。旁邊還臥著一條極小的壁虎,只能從它微微搖動的尾巴才能看出它還活著。
那顆豌豆大小的東西就是壁虎的蛋。看來那只小壁虎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孵了出來。沒有水,沒有食物。它是怎么活下來的?
不知道。
九棟這座老樓,會不會也有這樣的壁虎和壁虎蛋還留在陳年的墻縫里?當它被炸掉、被推倒的時候,這些在密封的時間里活下來的記憶會不會也散落湮沒在磚頭瓦礫間?
鄒靜之在這座樓里度過了童年。那個時候他叫“鄒大”,院子里的孩子們給他起的外號。鄒大的呼吸、咳嗽、汗味兒、喊叫聲,都藏匿在九棟。1996年,九棟沒了,只留下幾張照片。鄒大也沒了,鄒靜之再回不去了。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他的童年只好安放在一本名叫《九棟》的書里,更像是一幅遺像,讓人來憑吊。
但總會有一些小壁虎和壁虎的卵,藏在歲月深處,是不是?
總會有那些過去的日子,藏在記憶的水底,是不是?
我看到鄒靜之拿筆的手,在磚縫里使勁兒摳著,摳出了血,摳出了汩汩熱淚。
他說:“想回去。回不去。”
《九棟》的序,叫“尋己錄”。尋己,在廢墟里撿拾拼湊已成碎片的自己,那雙眼睛里看到的一個時代,就這樣被記錄下來。
二◢
孩子的世界有多大點兒啊!一個院子。一棟樓。一個養在玻璃瓶中的四腳蛇而已。還有夾在書里的糖紙、彈球、蓖麻籽、煙盒疊的三角。圍繞著它們,家家戶戶廚房里冒出了炒菜的氣味,吵架的聲音,生活就越來越大地彌漫開來。人開始變得渺小,跟螞蟻、跟臭蟲差不多,一腳就能踩死。
鄒大自己做過標本,無非是牽牛花、蜻蜓、干了的母雞爪子。喬小兵答應給鄒大看自己養的四腳蛇,條件是鄒大要陪他去禮士路儲蓄所取錢。喬小兵的父母都是狗特務,被抓走了,他要取錢買捆菠菜、一點鹽,給妹妹買條裙子,還想把妹妹帶到樓下玩,不管有沒有人罵她是特務崽子。
鄒大不知道,那個時候喬小兵的妹妹已經死了。她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出來。幾個月后,他們家再次被抄的時候,才發現那女孩小小的身體已經干了。
那是誰做的標本?誰這樣弄死了一個幾歲大的孩子?
鄒大和小伙伴一起春游,回家時每人頭上都戴著一個柳條編的圈兒。進院就看到汪大義在用柳條抽打張亮的奶奶。老太太在水泥案子上爬,一邊對孩子們說:“孩子們,奶奶累了。”有幾個孩子躍躍欲試,取下柳條圈,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革命的。
不抽狗地主抽誰?
窗戶后面都是大人們的臉,“他們好像不大有看的勇氣。他們都沒有把窗戶打開。”
我算了一下,九棟所在的院子,那些年死了不少人:地主婆、陳玉的奶奶,用剪刀把自己的喉嚨戳得稀爛;馮連松的媽,自絕于人民;會彈鋼琴的女同學洪炯的爸爸,從樓上跳了下來;喬小兵的妹妹死了……鄭超和鄭欣的爸爸也出事了,侯老師被揪斗,張仁煥家被砸,他奶奶跪在一堆碎玻璃上;喬小兵的父母被抓,奚小妹全家下放,連鄒大自己也成了狗崽子。孩子們在那么多的死亡面前也慢慢變得麻木:他們把一只雞活活解剖,只是為了看看它的嗉子和心臟;他們渴望搞到紅袖標,這樣便可以造反,甚至造自己父母的反;他們想有一條可以打人的帶鐵頭的武裝帶;他們向“文攻武衛”的大人告密,把看到王浩父母做愛的情景當作是不得了的流氓壞事。
惡是多么強大,連孩子的心都毀了。但是,愛呢?善呢?像狂風中微弱的火苗,頑強地搖曳著。“我愛奚小妹”,讓我讀得熱淚盈眶。那個阻止孩子抽打張亮奶奶的小建子的媽媽,令人起敬。“春草年年,被北方的鐘聲聽見/被深處的種子看見/春草年年都不一樣/譬如今年,他們壓抑著憂傷”,當年的鄒大、今天的詩人鄒靜之這樣寫道。
三◢
1992年,我24歲,參加《詩刊》社組織的“青春詩會”,鄒靜之先生是指導老師。與會的詩人們住在北京香山的臥佛寺。那些晚上,我們在臥佛寺森森的林木下,在深草間飛舞的螢火蟲和蟋蟀的低鳴中,聽他講他在北大荒下鄉時的故事。這些故事有一部分就寫進了《九棟》的后半部分。
他是我見過的最會講故事的人,這樣的人在當今已經罕見了。我們今天的生活都是破碎的、片段的,根本不是故事。和當代小說有著最大不同的是,故事里的人物有著完整命運。故事有著寓言般的啟示意義,同時也承載著許多當代小說已經放棄了的集體記憶,或集體文化涵義。故事所講述的人物命運,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他所對應的影子。這幾乎是每一個文學大師的夢想,那就是將個人體驗與他人的經驗感受聯結起來,通過虛構建立并再現一種現實。它以“發生過”的講述,催醒著“當下”人們的感受力。它喚起的讀者的想象力,抵抗著將生活和命運虛無化的危險。或許,我們這些當代人對于“故事”的遺忘,恰恰是對于我們自身完整命運的遺忘,也是對于敘事正在疏遠當下真實生存的危險忽視。
但是,鄒靜之講故事從不虛構,他講的全部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往事,正如《九棟》里的人和事。他從不拿宏大的觀念來蒙人,他細心地、認真地用心和手指在往事的墻縫里搜尋挖掘著,那些還在汗淋淋喘氣兒的、久久不肯死去的執拗的聲音。而人的記憶就像磚縫里的那只壁虎,就像壁虎斷了還能再生出來的抵抗遺忘的尾巴。
這些,都能在《九棟》里找到。
以上文字寫于13年前,那時《九棟》剛剛出版。我還記得,我讀它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哭,在顫抖,脊背一陣陣冒冷汗。我逢人推薦《九棟》,恰好《時代周報》發來一張問卷,讓寫出2010年被嚴重低估的十本好書,我把《九棟》寫在了名單的第一個。后來,鄒靜之老師又簽名送給我雙胞胎女兒一本《九棟》。這本書幾乎被她倆翻爛了,直到今天女兒還說——絕對震撼。《九棟》毫無疑問是帶給她們影響最深的書籍之一。前日忽然看到《九棟》入圍2023年國際布克獎名單的消息,我覺得我比鄒靜之老師更開心吧。這本書從出版到現在13年過去了,鮮見有人關注和談論。在某些時候,寂寞孤單也許就是一本好書的命運?我不知道。但布克獎這么有國際影響的文學大獎注意到了《九棟》,便知道這樣的書總會被人看見、被人珍視——因為有些事情應該被記住,有些人不應該無聲無息消失,至于是否得獎倒在其次了。
鄒靜之是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著名影視編劇,影視作品獲獎無數,其影響和這本《九棟》出版多年中的寂寂無聞真個是天上地下的不同。但在我看來,真正代表他水平的,是他的詩和這本《九棟》。
到底,他是一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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