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下起雨,密雨打在樓下后院的鐵皮屋頂上,一片繁響。沉沉黑夜,我亮燈的房間像一個昔日車站,孤懸在如夢的寂靜中。
【資料圖】
翌晨雨霽,父親說燕兒回來了,早飯時果然堂前嘰嘰喳喳,小巧身影飛進飛出,算算日子正好春分。布谷鳥一陣一陣叫,咕咕——,咕咕——,那叫聲就在近前某處,聽上去卻十分幽遠。
高鐵列車從村北五十多米外開過,風馳電掣,每隔十幾分鐘一趟。遙望一個個小窗口,幾天前我就坐在那樣的車上,瞥見外面麥地里拔草的女人,我羨慕她在天地之間的那份安閑,而我又將坐在列車上,繼續我帶根的流浪。
3月25日
暮抵南陽
火車經過咸陽,經過西安,經過洛陽龍門,大地滿目瘡痍,工業區連著工業區,蠻橫干渴的鋼筋水泥,一排排高聳的商品樓,無數黑洞洞的窗口。這就是曾經的帝王州嗎?車窗外,山河人家皆是今天,縱我想要懷古也難。
過了禹州,麥田在廣袤平原上鋪開,暮色蒼茫,遠近散落著一些村莊,大地這時才恢復了古老的模樣。
從南陽東站去汽車站附近的酒店,司機小哥問我是不是來出差,我說旅行,并問他是否知道《詩經》。他一時想不起,我提示他小學中學課本上學過,他笑說有印象但早忘光了。我還告訴他,十五國風是周代采自不同諸侯國的土樂歌謠,編首的“周南”就在南陽地區,他聽了有點驚訝。
3月26日,微寒
往陸家溝探花
出了鎮平縣石佛寺鎮,籬落場圃,不時見桃一二株,花不甚盛,仍照眼鮮明。
循一道田塍路,往陸家溝方向走。田野油菜花燦開,一片耀眼的金黃,走到跟前,微辣香氣撲鼻而來,蜜蜂嗡嗡營營,傾耳聆聽,如身在醉醺醺的夢中。
溝畔路邊,這里那里杏花梨花,花白如雪,自開自落。
“青青之麥,生于陵陂。”此系眼前之景,亦是詩中之句,不過這首詩已佚。墳頭坡地種著小麥,麥苗已起深,眼看在拔節。田間時或撲棱棱飛起一只野雞,被我驚起,拖著長長的赤銅色尾羽,雊雊叫著,飛向遠處,棲落在樹梢頭。想起王維的詩句:“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雉就是野雞。
快到陸家溝時,邂逅了一片桃花林。眼前的桃花林,沒法和陶淵明筆下的相提并論,沒有落英繽紛,也沒有芳草鮮美,林間雜著灌木荊棘,地上積著枯枝落葉,而我還是欣喜,桃花色最艷,即使已過盛時,還是覺得明麗。
桃花難畫,因要畫得貞靜;桃花難寫,因要寫得鮮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般寫桃花實在是好,使人不僅如見其形,而且如聞其聲。詩句從字音、字形、字義,共同傳遞出鮮明響亮的感覺,“夭夭”為少好之貌,“灼灼”狀桃花之鮮。杜甫詩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花紅似火,即灼灼。
今人看到桃花,很少會想到婚嫁,《桃夭》乃是先秦時周南地區婚禮上的祝歌。以桃花之色,喻女子盛時,開千古辭賦詠美人之祖。周人于仲春之時,行婚嫁之禮,我們可以想象,在婚禮上眾人合唱這首歌的歡樂場景,一唱而三嘆,復沓回旋,余音裊裊,久久蕩漾。
三章之間,頗有次第。桃則由花而實而葉,季節流轉,依次言之;女則由室家而家室而家人,新婦到夫家,“宜”最要緊,故再三祝禱,反復言之。
《桃夭》的桃花是熱鬧的,這里的桃花殊覺寂寞,不再被歌頌于婚禮上,似乎也不再是春天的主角。然而桃花還是桃花,我們理不理它,它都只管開它的。
從陸家溝返回途中,一位年輕村婦騎著電摩從后面經過我,在前方兩米外停下,問我要不要搭車去鎮上,盛情難卻,我便搭了車。路上風大,我給她戴我的帽子,她說她頭發臟,剛從地里干完活兒,說她干活兒時就看見我一個人坐在路邊。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3月27 晴暖
過回龍關
遠離公路一百米,就進入了另一個時間。寂靜圍攏,愈往深山里走,愈覺時光倒流。跟隨一條蜿蜒小路,任由它引領我,去往未知之處。
山在左手邊,右手邊有些農田,割過的稻茬還在地里。既有農田,人家想必不遠。峰回路轉,果然幾十米外出現一個村莊,十來間房屋在平陽緩坡上迤邐散開。
村雞午啼,晝長人靜。村口一樹梨花怒放,二三竹椅閑放在門口,仿佛光陰坐在上面打盹兒,一條大黃狗趴在檐下曬太陽。這次出來采風,我最怕的就是狗,尤其山村里,幾乎家家養狗,它們總是老遠就沖我吠起來,這條大黃狗卻很安靜,只懶懶地抬起眼皮瞅了瞅我。
查了下地圖,這個村叫“回龍關”,我不禁仰頭,青天白日,村里這樣靜,哪里會有龍的消息?前方有個“楊樹溝”,我喜愛這名字,決定去那里。遠山樹色已綠,近旁楊樹林還是一片白茫茫,清風似水,吹得溝邊的箭蒲葦沙沙作響。
在紙上寫下這兩段文字時,我正席地坐在一片紫玉蘭樹林里,花朵繁茂,大如拱把,端擎于枝頭,地上還落了不少花瓣,風過處更多花瓣四下飄落,樸、樸、樸、樸,敲得我的耳膜好舒服。
一路上我都在留心卷耳,即蒼耳,按理荒野路邊處處有之,然而走了兩天卻未曾覓見。直到起身時,感覺腳底刺刺的,原來是蒼耳子粘附在襪上,但整片林中,仍找不到一株蒼耳,連枯株也沒看到。
《卷耳》一詩,奇在章法,首章思婦自述,蒼耳茂盛,然而采了許久也沒采滿頃筐(簸箕),因她心不在心上。二三四章,如電影蒙太奇,畫面切換至征夫,如何解讀全在于我們,可以是她想象丈夫在外行役如何艱苦,也可以是二人隔空相忘,互相傾訴。句式上二三章更參差,末章作一行,辭氣更迫促。
楊樹溝沒有走到,看看已夕陽在山,山里說黑就黑,趕緊返身往回走,夜宿南召縣城。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3月28日,晴涼
午前大風,中王廟村
翌日,去中王廟村,二十來戶人家,臨路那家門口坐著兩位六十多歲的婦人。我前去討水喝,順便歇歇腳。她們遠遠地就看見我了,等我過去便叫我坐下,問我來做什么,我答采風拍照想寫本書,她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問我的車停在哪里,我說沒有車,她們問那我怎么來的,我說坐車到火神廟村公路邊然后走路來的,二人吃了一驚,其實也就十幾里路。說話間,門口又圍過來幾位村民,都對我這個說普通話的外鄉人很好奇,也很友好。
我問起蒼耳,一位中年村婦帶我去找,剛走到地里,見一位大爺跟在后面,笑容可掬。大爺指給我看矮土崖邊干枯的植株,“就是這!”我認出了更多,都在崖邊,大爺說地里也有,犁地都給鏟掉了,又指著蒼耳子說,“這東西是藥材,一斤能賣一塊錢。”
村婦帶我去屋后看車前草,我問她采不采這個,她反問采它干啥。想想《芣苢》這首詩,那可是先民婦女采車前草時唱的勞動歌謠,正如清代方玉潤之言:“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和日麗,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詩經原始》)此情此景,恐將不再復現。
此詩重章疊句,僅變換六個動詞,節奏簡單明快,單從字句亦可想見其音樂風格。動詞變化,越采越多。采芣苢做甚?一說祈子求福,車前草宜懷妊,與彼時多子信仰有關;一說樂室家完具;一說傷夫有惡疾,采芣苢療之。
詩無達詁,我們不妨以意逆志。更有可能,那時的婦人采芣苢,只是為了吃,根據清代郝懿的《爾雅義疏》,鄉野窮人春天采其嫩葉,煮食之,味鮮美。
返城前一晚,宿于南河店,往鎮上走時,在余莊橋頭問路,開小賣鋪的大爺嫌路遠,硬要開車送我,我以為是開三輪車,沒想到他開的是汽車。連日以來遇見的都是好心人,太多感恩。
一條河從南河店穿過,河床寬闊,河水干涸,隱隱細流勉強維持流動。暮色降臨,濱河橋上賣什么的都有:烤面筋,麻辣燙,草莓,菠蘿,夏日冰粉,還有用很大的三輪車賣藕的,藕節根須沾著黑泥,賣鞋的擺在橋中間路段,架寬十幾米,高十幾層,鞋子擺得密密麻麻。攤主各用擴音器播放叫賣,各有各的叫賣法,唯橋南賣傘的女人默默坐著,傘全都撐開在地上,五顏六色擺了一大片,既無雨又非夏天,看了叫人心酸。
月亮升起來了,西邊的天空依然明麗,尚未發芽的樹枝如此優雅,民生維艱,樹線以上似乎是另一個故鄉。小鎮陌生而熟悉,我在哪里已無所謂,這里就是這里,可以哪兒都不是,也可以是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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