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蓬皮杜藝術中心首次展出了杜拉斯部分未發表的手稿,其中就包括四個題為“戰時筆記”的筆記本。今年,出版社翻譯出版了這份筆記,連同出版的還有杜拉斯彌留之際的日記作品《就這樣》,這些零散的筆記對于理解杜拉斯的人生是極為重要的文學材料。在這些筆記中,我們能看到一個面向絕望、背向個人記憶前行的杜拉斯形象。
本文出自2023年4月7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瑪格麗特·杜拉斯:順水行舟》中的B08。
「主題」B01 瑪格麗特·杜拉斯:順水行舟
(相關資料圖)
「主題」B02-B03文字內外 杜拉斯的熱情與絕望
「主題」B04-B05杜拉斯的自我 目光交流中的自我傾訴
「現場」B06-B07 春山不如書山,花海不如書海
「主題」B08杜拉斯私人筆記出版面對絕境的真實性
撰文|趙松
《就這樣》摘錄:
●圣伯努瓦街,11月27日。
在一起就是愛情、死亡、說話、睡覺。
●4月19日星期三,下午三點,圣伯努瓦街。
碰巧我有天分,我現在已經習慣了。
沉默,之后。
我是一塊白色的木頭。
您也是。
另一種顏色的木頭。
●7月20日,諾弗勒,午后。
怎么做才能再多活一會兒,再活久一點。
就這樣。
現在我不再是我了。而是某個我不再認識的人。
●1月18日星期四。
我的手,她在寫作。
●2月2日星期五。
你記得我們曾經有多美。之后再沒有任何人那么美過。
●2月16日。
奇怪的是,即使我不愛你,我也依然愛著你。
●2月29日星期四,下午三點。
我愛您。
再見。
(三天后,杜拉斯離開了這個世界。)
《就這樣》,作者:(法)瑪格麗特·杜拉斯,譯者:黃葒,版本:大方|中信出版社2022年3月。
杜拉斯之前作品帶來的啟示
杜拉斯作品在中國內地的引進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晚期直到2000年左右,陸續引進了一些代表性作品。等到2005年至2017年間,上海譯文出版社持續推出了“杜拉斯作品系列”,這件事才真正系統規模化。
我最早讀到的杜拉斯作品,是發在1979年的一本《外國文藝》雜志的《琴聲如訴》,譯者是王道乾先生。后來又讀到了《痛苦》《情人》,那已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事了。但要說真正讀懂杜拉斯,還要等到2000年左右,因為那時我不僅已讀了大量的西方現代文學作品,還對法國“新小說”現象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和認識。
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長達二十多年的不斷重新遇到和認識杜拉斯的過程,現在回過頭去看時是很有意思的,通過對陸續引進的杜拉斯作品的閱讀,尤其是對那些重要作品的重讀,我眼前慢慢地展開了杜拉斯文學世界的各個層面。
對我最有啟發性的,并不是《情人》,而是那本受關注度并不高的《物質生活》。它不是隨筆,也不是小說,就像那部《一天上午的回憶》,它是“作品”。在杜拉斯那里,它是一以貫之的探索,它是她的聲音復合體。2005年前后,它讓我意識到,杜拉斯和她的語言是一體的。在很多作家那里,語言只是工具,可以靈活地運用、掌握,但做不到人與語言的合而為一。在杜拉斯那里,語言就是一切。
我并不需要讀杜拉斯的全部作品,在那幾十部作品里,挑喜歡的五六部細讀就可以了。它們足以反映她的創作整體,反映變化的延展性。她的電影跟小說是有某種同質性的,她寫小說的方式特別容易讓人聯想到她的電影。她當然不是傳統的小說家,她在任何時代都是先鋒的。她對我的一個最大啟示,就是如何擺脫傳統小說對世界的認知與定義的方式。
杜拉斯手稿。
面對絕境的真實性
在《外面的世界》中,有篇關于穆齊爾的短評。杜拉斯對穆齊爾的評價高于普魯斯特。穆齊爾在極度的生活困境中執著于《沒有個性的人》的寫作,但直到生命的終點也沒能完成。他創造了如此豐富的一場文字盛宴,每一部分都是那么的好,但這么多的好放在一起時卻會令讀者在贊嘆中慢慢地感受到某種“絕望”。他把自己推向一個無法抵達的目標,不惜為此犧牲自己的一切。在他死后出版的筆記里,我們能清楚地看到,一位作家在極其宏大的小說理想面前,如何一步一步地走近,同時慢慢地耗盡自己的能量、走向枯竭……這里面有種令人震撼的勇氣,他是不為了名聲和利益而寫作的。
《外面的世界I》,作者:(法)瑪格麗特·杜拉斯,譯者:袁筱一,版本:大方|中信出版社2023年3月。
杜拉斯在寫穆齊爾時是傳達自己對一位偉大作家的勇氣和技藝的感佩。作家始終都要面對的就是枯竭和死亡,在它們到來之前你不能放棄,而是要始終真實地面對這種常態的困境。偉大的作家終歸要面對偉大的困境。作家總是不得不走向絕境的角色。他知道那一天遲早會到來,但不能停下腳步。享受一切的狀態是不存在的。因為在創作時,沒有人能幫到他。作家的存在是用作品本身的超越時代的價值來體現的,不是用虛名、媒體傳播、粉絲量、點擊率來體現的。在互聯網如此發達的時代,很多東西注定留不下來,一定會消失,原因就在于現在的人多數都沒有耐心去做深層次思考。
像杜拉斯這樣的作家很容易被誤解,就像凡·高很容易被誤解一樣。太過豐富的個人故事,如此廣泛的影響力和巨大的光環,反而遮蔽了他們的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人們總是企圖通過那些沒有意義的八卦來抵達他們所創造的藝術世界,但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杜拉斯是個現象級作家。像羅伯-格里耶這樣挑剔、激進的作家之所以愿意把她納入“新小說”的范疇,就是因為她的小說創作是關于“小說是什么”的重要突破。這種突破源自她近乎本能地發現并創造了自我與世界的真實性。她之所以喜歡重復使用素材,是因為她總是能對同樣的素材做出完全不同的創造性運用。她也會做出某種意義上的回歸,就像在《情人》中所做的那樣,以一種相對而言更容易為大眾接受的方式寫作。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她需要一種更樸素的更像說話的小說狀態。
這個生命力和創造力都極其旺盛的天才,讓我深刻意識到寫作從來不是讓別人知道你是誰的行為,而只能是讓自我不斷激化為一個語言的世界的過程。對杜拉斯而言,寫作就是她的生命本身,是她的存在。這樣的作家很少。杜拉斯是個永不枯竭的寫作者,寫作跟她的生命相伴始終,是其生命對世界的充分感應,是與世界的不斷融合。
瑪格麗特·杜拉斯。
杜拉斯這種作家能讓你清晰地意識到這種感應與融合狀態的存在。她不會強調什么觀念、技術,而會讓你意識到,寫作是為了在個體生命與廣闊世界之間探求創造新的可能性。寫作是一件如此容易令人絕望的事情,無論作家有怎樣的理想和追求,自我懷疑是隨時都會發生的。為了克服這些,你就要寫出下一個作品,但是,你真的不知道你還能不能寫出來,只有杜拉斯這樣的作家能告訴你,永遠要全力以赴,直到生命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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