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交匯、詩樂相融。近年來,隨著傳統文化的復興,古典詩詞吟唱成為引發大眾關注的一種文藝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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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應該如何恢復“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元稹《樂府古體序》)的樂歌傳統,當然見仁見智,如果能拋卻成見,倒不妨兼容并蓄。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引領人們去領略古典詩詞抑揚抗墜、一唱三嘆的韻律之美。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正走出越來越多樣的路徑,呈現出越來越豐富的樣貌。古典詩詞的吟唱便是近來引發大眾關注的一種文藝樣式。
僅今年以來,在上海,就相繼有“燕飛來·今人古樂會”和“能不憶江南·古譜詩詞音樂會”亮相,以古今交匯、詩樂相融的形式,引導觀眾在古典詩歌中沉潛涵詠,感受傳統文化的濡染熏陶。
中國古典詩歌素有入樂歌唱的悠久傳統。《尚書·堯典》中“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記載,反映了早在先秦時期,詩樂之間已經形成了密切的聯系。后世相承不輟,又陸續出現“樂府”“歌詩”“曲子詞”“倚聲”等與音樂相關的名目。唐宋兩代有關詩詞入樂的記載更是屢見不鮮,足以說明文學與音樂有著千絲萬縷的不解之緣。
唐宋不少詩人詞客都深諳樂理,有的還兼擅演奏或譜曲。王維“性閑音律,妙能琵琶”,未成名時因為在玉真公主面前表演新曲《郁輪袍》,“聲調哀切,滿座動容”,才得以借機進呈詩作,由此得到公主的激賞和力薦,“一舉登第”(薛用弱《集異記》)。周邦彥在掌管樂律的大晟府任職期間,率領同僚“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宮換羽,為三犯、四犯之曲”(張炎《詞源》),令樂曲更加繁復多變。
入樂歌唱隨處可見,付諸吟詠的作者自然不勝枚舉。酒酣興濃的李白大聲召邀著友人,“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將進酒》),盡情舒泄著胸中的愁悶抑郁;觸景傷懷的蘇軾慨嘆時光匆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木蘭花令·次歐公西湖韻》),驀然回想起與歐陽修深摯的師生情誼;躊躇滿志的姜夔則忍不住自詡,“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過垂虹》),輕松歡快的心情溢于言表。
歌曲表演的形式也不拘一格,富于變化。有時雖是曼聲清唱,但歌者技藝精湛,“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李煜《一斛珠》),歌喉乍囀便引人遐思。有時又配合著各式樂器伴奏,“軋用蜀竹弦楚絲,清哇宛轉聲相隨”(皎然《觀李中丞洪二美人唱歌軋箏歌》),倘若意猶未盡,還可以“命樂工以箏、笙、琵琶、方響迭奏”(吳文英《還京樂》)。歌聲與器樂互相映襯,“管妙弦清歌入云,老人合眼醉醺醺”(白居易《聽歌》),令人不知不覺就沉醉其間。游宴聚飲時為求盡興還配以舞蹈,“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李賀《將進酒》),“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晏幾道《鷓鴣天》),詩、樂、舞三者融為一體而相得益彰。
作者與伶人之間經常交流,形成了密切的互動關系。知音識曲的作者,無疑格外受到伶人的青睞追捧。柳永擅長“變舊聲作新聲”“大得聲稱于世”(李清照《詞論》),所以“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葉夢得《避暑錄話》)。歌藝超群的伶人,顯然也會得到作家的眷顧稱賞。早年時常出入王公府邸演唱的李龜年,經歷戰亂之后漂泊異鄉。和他劫后重逢的杜甫,追憶起昔日“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的盛況,不由黯然喟嘆,“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江南逢李龜年》),傾吐著無限的悵惘和感傷。
詩詞入樂也會促動作者推陳出新,精益求精。白居易倡導針砭時事的新題樂府,格外強調“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新樂府序》),必須便于歌唱傳播。劉禹錫在蜀地聽到“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好奇之下加以仿制,“俾善歌者飏之”(《竹枝詞引》),推動了這一新興詩體的迅速發展。對陶淵明傾倒備至的蘇軾有感于《歸去來兮辭》“有其詞而無其聲”,突發奇想將其剪裁改編成詞作,“稍加檃栝,使就聲律”(《哨遍》),就此開創了一種新穎別致的創作方式。張镃雖然通曉音律,創作時卻絲毫不敢懈怠,“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張炎《詞源》),根據合樂與否予以相應潤飾。
作者有時會直接演唱自己的得意之作,邁出其作品流傳的第一步。與劉禹錫交誼深厚的白居易就提到,“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并懇切地追問道,“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憶夢得》)顯然劉禹錫演唱過自制的《竹枝詞》,給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辛棄疾在酒宴上經常命侍妓演唱其詞作,自己也參與其中,“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岳珂《桯史》)疏狂跌宕的氣勢躍然紙上。
由專業伶人來演繹,則會帶來更理想的傳播效應。白居易在旅途中偶遇有人宴請賓客,當歌妓們聽說他也在場時,紛紛聚攏過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與元九書》)這些詩作想必早就被之管弦,深得歌妓的喜愛,如今能一睹詩人真容,當然雀躍不已。白居易去世后,唐宣宗也有“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吊白居易》)的贊譽,足見他受歡迎的程度。直至宋代,張耒還聽人演唱過《琵琶行》,“歌似舊時人不見,舉頭欲聽淚雙垂”(《宿譙東逆旅夜聞歌白公〈琵琶行〉》),傳唱之持久可見一斑。
不同作者間的比試較量,有時也經由入樂的方式來呈現。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相聚小飲時,正巧遇到十多位伶官。于是三人約定,“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經過幾輪暗中較量,起初落于下風的王之渙,最終因為“諸妓中之最佳者”唱了他的《涼州詞》而反敗為勝(薛用弱《集異記》)。心高氣傲的蘇軾有一次詢問幕士,自己的詞作與柳永相較,到底孰優孰劣。這位善歌的幕士不慌不忙回答說:“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俞文豹《吹劍續錄》)或婉約或豪放的詞風差異,確實可以通過迥然有別的演唱形式來予以生動的展現。
有些膾炙人口的詩詞,在傳唱中逐漸成為歷久不衰的名曲。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入樂后又稱《陽關曲》,在餞別時經常被選唱。北宋歌妓李師師尤為擅長此曲,時人乃有“解唱《陽關》別調聲,前朝唯有李夫人”的詩句予以表彰(周密《浩然齋雅談》)。劉禹錫的《竹枝詞》描摹蜀地風物,同樣能夠入樂。時隔三百多年,夔州當地還有歌妓能演唱,“尚有當時含思宛轉之艷”(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而在江南一帶船夫所唱吳歌中也夾雜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詩句,說明這組詩已經“自巴渝流傳至此”(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足見其強盛的傳播衍生能力。
從唐宋大量詩集、詞集的編纂中,也不難覺察其入樂的特性。有些在題名上就彰顯無遺,如李賀《李長吉歌詩編》、蘇軾《東坡樂府》、姜夔《白石道人歌曲》等。有些在序言中明確交代,如韋縠編選《才調集》,自述“纂諸家歌詩,總一千首”;歐陽炯為趙崇祚所編《花間集》撰序,稱其“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有些在編排時暗藏玄機,如周邦彥的《清真集》在詞牌下均注明所屬宮調,以方便伶人依調選取;姜夔則為自己的17首詞作附上俗字譜,為演奏歌唱提供指導。
可惜的是,隨著時代遷變、樂譜散佚和創作演進,詩詞與樂曲在唐宋以后逐漸脫節。從清代開始,諸如《碎金詞譜》等收錄過一些附有工尺譜的詞譜。這些樂譜究竟是不是唐音宋調的孑遺,迄今仍存爭議,但在應用時卻頗受歡迎。近現代以來,又有大批中外學者致力于考訂部分流傳有緒的古樂譜,如唐寫本《碣石調·幽蘭》、姜夔俗字譜歌曲等,盡管尚未達成共識,也為恢復唐宋古樂奠定了基礎。此外還有學者另辟蹊徑,為詩詞配制新曲。早在上世紀20年代,楊蔭瀏就嘗試為岳飛的《滿江紅》配上無名氏創作的樂曲。
究竟應該如何恢復“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元稹《樂府古體序》)的樂歌傳統,當然見仁見智,如果能拋卻成見,倒不妨兼容并蓄。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引領人們去領略古典詩詞抑揚抗墜、一唱三嘆的韻律之美。
作者:楊焄?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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