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兒聊起呢?不如先從蘇東坡的一篇文章開始。
【資料圖】
蘇東坡寫過一篇《李氏山房藏書記》,說好友李公擇少年時在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讀書,書房名曰“李氏山房”,藏書多達九千余卷。后來李公擇考中進士,進入官場,將這些藏書留在李氏山房,供周邊好學者免費閱讀,為當地文化教育事業做了一件善事。
李公擇是誰呢?他本名李常,公擇是他的字,江西人,是王安石的半個老鄉,也是著名書法家黃庭堅的舅舅。黃庭堅小時候,父親死得早,讀書習字都是李常教的。李常跟蘇東坡堪稱莫逆之交,跟蘇東坡的弟弟蘇轍關系也不錯,蘇轍的一個女兒出嫁,就是李常做的媒。如果再往上追溯,李常和南唐后主李煜之間還有一層親戚關系——李常的祖父跟李煜來自同一個家族,假如南唐不滅的話,李常就是正兒八經的皇族子弟。也正是因為來自名門望族,所以李常既不缺錢,也不缺書,所以他才有可能在少年時代就擁有九千多卷圖書,并在做官以后毫不吝惜地將這么多藏書全部捐出去。
前面說過,李常少年時在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讀書,白石庵是什么地方?那是一座寺廟。既然李常出身于名門望族,家里肯定有的是讀書地方,他為啥要跑到廟里讀書呢?原因很簡單,廟里更安靜,更適合讀書學習。
不夸張地說,在廟里讀書簡直就是宋朝的流行風尚。公元1056年,蘇東坡跟他的弟弟蘇轍和父親蘇洵到京城開封趕考,下榻之處就是一座寺廟,叫作太平興國寺。這父子三人是農歷四月到的開封,到了八月才參加考試,花了四個月時間在太平興國寺讀書備考。
公元1086年,流放多年的蘇東坡東山再起,回到開封,下榻之處還是一座寺廟,叫作酺池寺。然后蘇東坡當大官,使勁提拔自己門生,將黃庭堅、秦少游、張耒、晁補之、陳師道、李廌等人統統調進京城。其中李廌下榻到仁王寺,張耒下榻到法王寺,黃庭堅則與蘇東坡同住酺池寺。在酺池寺里,黃庭堅租下兩間房,其中一間作為書房,取名“退聽堂”,意思是下班以后讀書學習的地方。直到公元1088年,黃庭堅仍舊在酺池寺租房,他在這年出版一本詩集,題為《退聽堂錄》——用寺廟里的書房名字作為書的名字。這本詩集出版以后,蘇東坡到酺池寺祝賀,還在黃庭堅那間退聽堂的墻壁上畫了一幅《小山枯木圖》。
“南軒”“西齋”“雪堂”……蘇東坡曾擁有的眾多書房
現在我們有必要聊聊蘇東坡本人的書房。
眾所周知,蘇東坡出生于四川眉山,祖父蘇序是個地主,母親程氏是個商人。蘇東坡小時候,程氏在眉山縣城開辦一家經營絲綢的店鋪,臨街是門臉,店后是小院,小院南側有一片空地,空地上蓋了一間小屋,那間小屋就是蘇東坡和蘇轍小時候的書房,取名“南軒”。
多年以后,蘇東坡寫過一篇《夢南軒》,蘇轍寫過一篇《南軒記》,都是對這間書房的回憶。從哥倆的回憶文章里,我們可以看出南軒的大致模樣:屋頂是茅草,墻壁是木板,屋外有幾畦菜,窗前種著一片竹子,常常有野鳥飛來,在竹叢中鳴叫??偠灾?,這間小小的書房結構簡陋,但環境很雅致。
公元1075年,蘇東坡在密州當知州,在后衙西側的空地上建了一座超然臺,在超然臺南側修了一座花園,在花園當中蓋了一間書房,取名“西齋”。按照蘇東坡詩文里的描寫,西齋旁邊種了很多石榴樹,每年農歷五月,石榴花開照眼明,感覺很爽。
公元1079年,蘇東坡因為寫詩諷刺新法,從湖州被押到京城,在御史臺蹲了大獄,史稱“烏臺詩案”。1080年初春,案子結束,他原來的官職沒了,掛著一個“黃州團練副使”的虛銜,去黃州當一個被監視居住的犯官。剛到黃州的前半年里,他不事生產,也不怎么讀書,去寺廟掛單,去道觀閉關,去江邊東游西逛,拿著瓦片打水漂。那半年當中,老婆孩子陸續趕到,全家人等米下鍋,只好跟朋友們借錢。1081年,當地官員出面幫忙,在黃州城東南撥給他幾十畝廢棄的軍營土地,他才開始開荒種田,并將田地命名為“東坡”。
1082年,東坡豐收,好友陳季常又送來一筆錢,他便買磚瓦、雇工匠,在田地旁邊蓋了五間房,正中一間作為書房。這間書房的四面墻壁被蘇東坡刷上白灰,畫滿雪景,于是取名“雪堂”。1084年,朝廷公文到黃州,讓蘇東坡從黃州轉移到汝州居住,雪堂帶不走,就送給了他在黃州收的門生潘大臨和潘大觀兄弟二人。
到此為止,我們已經梳理出蘇東坡曾經擁有的三個書房,即幼年在眉山縣城母親程氏絲綢店后院的“南軒”、當密州知州時在后衙建造的“西齋”、流放黃州時在東坡建造的“雪堂”。蘇東坡活了六十多年,在很多地方當過官,也流放過很多地方,以他愛讀書和愛藏書的秉性,一生用過的書房肯定不止這三個,但要想全部考證和描述出來,則不僅篇幅不允許,而且筆者的才力也遠遠不夠。所以咱們姑且把目光從蘇東坡身上移開,看看他朋友的書房。
《寶繪堂記》,蘇東坡為好友書房撰文
宋朝有個駙馬王詵,是宋英宗的女婿、宋神宗的妹夫、宋哲宗的姑父,此人與蘇東坡關系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1069年王詵當上駙馬,朝廷要發一份證明其駙馬身份的官誥,這份官誥就是由蘇東坡撰寫并宣讀的;1070年蘇東坡的一個和尚老鄉想得到皇家封號,蘇東坡出面請王詵幫忙;1073年蘇東坡為一個外甥女準備嫁妝(這個外甥女的父親早亡,從小寄養在蘇東坡家里),錢不夠,從王詵那里借了兩百貫;1075年蘇東坡去外地做官,王詵拿出六瓶御酒送行;1077年蘇東坡再次赴任,王詵又拿出四瓶御酒和四套點心送行;1086年蘇東坡跟門生黃庭堅、秦少游、晁補之以及好友米芾在開封西城一座別墅里搞文藝沙龍,史稱“西園雅集”,那座別墅的主人也是王詵。
因為跟蘇東坡關系很鐵,所以王詵的書房也跟蘇東坡有關。公元1077年,王詵在西園別墅改建書房,取名“寶繪堂”。改建完工,蘇東坡寫了一篇《寶繪堂記》,猛夸王詵生活節儉,品德高尚,不愛女色,只愛讀書,書房里擺滿了書籍和字畫。其實王詵的人品并不怎么樣,生活也奢侈得很,至少養了八個小妾,還活活把公主氣死了。但這個人愛跟文人雅士來往,愛看書想必也是真的。
王詵的寶繪堂究竟長什么樣子,蘇東坡沒寫,我們只能想象。堂堂駙馬爺,書房想必會非常豪華,除了書籍和字畫,想必還會陳設各種珍奇古玩,打掃書房的仆役和侍奉讀書的丫鬟想必也是少不了的。
北宋后期有一幅關于書房的名畫《人物圖》,曾經被宋徽宗收藏,作者失考,但畫中書房真是講究到了極點:空間很大,正中一座極高的屏風,屏風上畫著花鳥,屏風前坐著主人,主人拿著一卷書,眼睛看的卻是一個為他烹點香茶的男仆,男仆身后是一個造型精美的蓮花型炭爐,炭爐下方是茶盒,茶盒對面是書桌,書桌附近還有一個高高架起的花盆,花盆里鮮花盛開。通過這幅畫,我們能看到宋朝富貴之家的書房有多么奢華。
宋朝高薪養廉,俸祿之高空前絕后,中層以上官員均不差錢,所以有能力把書房搞得很氣派。咱就拿司馬光來說吧,晚年在洛陽閑居,買了二十畝地,蓋了一座“獨樂園”,中間一座書房,藏書五千卷,取名“讀書堂”。按司馬光《獨樂園記》描述,他的讀書堂南側有一座小池塘,池塘里引出兩條小溪,彎彎曲曲從東西兩側繞過;讀書堂北側,是一座更大的池塘,池塘中央堆起一座人工島,島上載著竹子,竹子里藏著一間“釣魚庵”,讀書累了,可去島上釣魚。
李清照有十幾間書房,陸游六十多歲才擁有“老學庵”
宋朝最著名的女詞人李清照并非官員,但她的父親李格非、公爹趙挺之、老公趙明誠、夫兄趙存誠都是官員,其中公爹還當過宰相,地位僅次于蔡京,所以她家同樣不差錢,同樣有能力把書房搞得很氣派。
公元1108年,李清照夫婦從京城回到老家青州,在青州建造“歸來堂”,那是一排十幾間的書房,堆滿了字畫、古書、拓片和青銅器。北宋滅亡后,李清照計劃去江南逃難,將歸來堂里的書籍和字畫古玩裝車運走,整整裝了十五車。1129年,趙明誠病逝,李清照擔心東西被搶,將她認為最珍貴的書籍托付給趙明誠的妹夫、時任兵部侍郎的大臣李擢代為保護,其中書籍兩萬卷,拓片兩千卷,青銅器裝滿一船,成套的玉器和金銀器可以招待百官。
與李清照相比,出生稍晚的陸游要寒酸一些。陸游的祖父陸佃是王安石愛徒,做過禮部侍郎;父親陸宰做過轉運副使;母親唐氏出身名門,與吳越國王錢俶的嫡派子孫錢景臻有親戚關系,而錢景臻娶了宋仁宗的女兒秦國公主,所以直到南宋初年,母親唐氏還帶著幼年的陸游進宮拜見年邁的秦國公主……但是,陸游祖父去世的時間早,父親做官的時間短,家里藏書不少,積蓄不多。至于陸游本人,宦途坎坷,常被免官,他又生了七個兒子,養家負擔極重,直到公元1190年,也就是他六十多歲的時候,才在紹興老家為自己蓋了一座書房,取名“老學庵”。這座書房位于鏡湖之畔,空間逼仄,用陸游的話說,“僅可容一幾”,只能放一張小桌子。
典型的宋朝士大夫書房里都有什么東西呢?首先肯定有書,有筆墨紙硯,有鎮紙;其次還要有香爐,有花瓶,有一兩件古玩,有名人字畫,有一套茶具。插花、掛畫、焚香、點茶,并稱“四雅”,這四雅是當時高規格書房里的必備元素。陸游的老學庵里有這些元素嗎?未必有,因為他缺錢,晚年蓋房時尚且捉襟見肘,搞得老朋友辛棄疾忍不住要送他一筆建房款,但被他婉拒了。
南宋還有一位大藏書家晁公武,與陸游同時代,是蘇東坡門生晁補之的侄子。宋高宗在位時,晁公武在四川做官,得到老上司饋贈的五十箱藏書,再加上他們晁家的舊藏,共計兩萬四千五百卷。晁公武將這些書存放在衙門后院的書房里,下班之后整理書目,寫了一部二十卷本的《郡齋讀書志》,介紹了將近一千五百種藏書。到目前為止,《郡齋讀書志》是現存于世的最早的私家藏書目錄,也是所有藏書家、書目學家和古文獻學者都繞不過的一座豐碑。
但要論藏書數量,晁公武并非宋朝第一。早在宋哲宗時期,有一位藏書家田鎬,擁有三萬卷書籍,而當時皇家圖書館崇文館的藏書數量才三萬六百多卷,田鎬一人的藏書數量已逼近皇家。
印刷術空前發達,涌現眾多藏書大家
您可能會奇怪,宋朝為啥會涌現出這么多藏書大家呢?至少有兩條原因。
第一,宋朝重視科舉,皇帝倡導讀書。還記得宋真宗那首著名的《勸學》嗎?“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北彼喂賳T許載則寫過另外一首不太著名的勸學詩:“只把文章謁帝居,便從平地躡空虛。分明有個上天路,何事兒孫不讀書?”書中有顏如玉,書中有黃金屋,書中有上天路,讀書就是進身之階,就是立身之本,就是功利性很強并且回報率很高的行為。所以,上至朝堂,下至鄉村,到處都有讀書聲。
晁公武的父親晁沖之有一天晚上從一個小山村經過,“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蹦敲雌У牡胤揭灿腥俗x書。陸游則寫過一首《觀村童戲村上》:“三冬暫就儒生學,千耦還從父老耕。識字粗堪供賦役,不須辛苦慕公卿?!苯限r村的年輕人平常種地,冬閑讀書,普通農民也識幾個字。整個社會刮起如此強烈的讀書風,藏書家自然如雨后春筍。
第二,宋朝印刷術空前發達,出版業空前繁榮。那時候,中央教育機構國子監在印書,地方教育機構州學在印書,四川、浙江和福建的民間出版商經營著成千上萬家書坊,連南宋大儒朱熹也經營著一家刻書的作坊,他編印的書籍供不應求。蘇東坡在《李氏山房藏書記》里說:“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币馑际钦f以前的讀書人想買《史記》和《漢書》都買不到,只能借來抄,而宋朝書商崛起,諸子百家書籍被競相出版,易買易得。
南宋時期,閩北建陽有一個麻沙鎮(又名“麻陽鎮”),是民間出版中心,家家刻書,不僅暢銷全國,而且通過水路銷往朝鮮、日本和越南。每年春天,麻沙鎮會有大規模集會,各家書坊展出新書,各地書販云集于此,從事雕版印刷的刻字工匠也前來應聘,有點兒像現在的書展。出版業繁榮到這個地步,宋朝人的書房里自然不愁無書。
文/李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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