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迅先生短暫的一生中,有四十多年與屈辱、磨難、困厄打交道,但他不頹唐、不畏懼,多堅毅、多韌性,以其深邃獨到的思想和冷峻犀利的文筆,終成二十世紀中國思想界、文學界一座令人嘆為觀止的峭拔山峰。回顧魯迅曲折的人生經歷,不禁讓人想起劉禹錫的《浪淘沙》:“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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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魯迅一生歷盡坎坷,屈辱、磨難、困厄不時出現。
一是污他的流言。他在自傳中說:“聽人說,在我幼小時候,家里還有四五十畝水田,并不很愁生計。但到我十三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一個殷實人家的少爺突然變成遭人指指點點的“乞食者”,這對一個剛剛懂事的純真少年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魯迅第一次離開家鄉去江南水師學堂學習,也是在污他的流言中被迫出走的:“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只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里,她(衍太太)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么?’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里,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大約此后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里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里。……好。那么,走罷!但是,那里去呢?……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瑣記》)。后來他到日本仙臺醫專學醫,考試成績排在一百多名同學的中間位置,有人據此懷疑教員向他泄露了考題,還寄給他一封匿名信,開頭便是:“你改悔罷!”魯迅在《藤野先生》中說:“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魯迅留學時,家鄉忽然傳說他已在日本結婚生子,有人親眼看見他帶著日籍夫人和孩子在神田散步。這樣的流言,使魯迅的家人十分惶急,只好多次寫信、拍電報說母親病了,催魯迅回家。當魯迅回到家,發現家里已為他準備好婚事,但在婚后的第三天,他就返回了日本;對這段無愛無性的婚姻,魯迅與朱安都有屈辱在心頭。而魯迅與許廣平戀愛后,謠言四起,這也是魯迅離京南下的一個重要原因。一九二六年初,陳源根據顧頡剛提供的信息,在《晨報副刊》攻擊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日本學者鹽谷溫的著作,這個指控直接對準魯迅的人格。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稱:“《閑話》里所謂‘整大本的剽竊’,指的也是我。現在鹽谷溫教授的書早有中譯,我的也有了日譯,兩國的讀者,有目共見,有誰指出我的‘剽竊’來呢?”魯迅又言:“嗚呼,‘男盜女娼’,是人間大可恥事,我負了十年‘剽竊’的惡名,現在總算可以卸下。”魯迅加入“左聯”后,“左翼作家拿著蘇聯盧布”的流言就不斷出現在“大報”和“小報”上,魯迅說:“盧布之謠,我是聽慣了的。……說是我們的言動,都由于莫斯科的命令,這正是祖傳的老譜……含血噴人,已成了中國士君子的常經。”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被白色恐怖籠罩著,魯迅自然也躲不過流言的陷害,他在給李秉中的信中寫道:“飛短流長之徒,因盛傳我已被捕。通訊社員發電全國,小報記者盛造讕言,或載我之罪狀,或敘我之住址,意在諷喻當局,加以搜捕。其實我之伏處牖下,一無所圖,彼輩亦非不知,而滬上人心,往往幸災樂禍。冀人之危,以為談助。”
二是屈辱的窘境。少年魯迅不愿做寄人籬下的“乞食者”,他決定回家,可沒過多久,父親便病臥榻上。他說:“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侮蔑”二字,道盡少年魯迅內心的屈辱。在日本仙臺醫專讀書時,播完教學影片卻沒到下課時間,便繼續放映日本戰勝俄國的時事片子,“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這種歡呼,是看每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這段經歷成了魯迅“棄醫從文”的一個極重要的動因。而在個人生活中,除了與朱安的婚姻帶給他沉重的心理陰影,打擊最大的當屬與二弟周作人的失和,他忍辱帶著朱安搬出八道灣胡同的家,不久就大病一場,無法進飯,只能喝粥;自己砸煤時,還不慎傷了拇指。兄弟失和后的第一個除夕,他在日記中寫道:“舊歷除夕也,飲酒特多。”隔了一天,他又記道:“夜失眠,盡酒一瓶。”
三是困厄的生活。自從祖父入獄、父親患病,魯迅的困厄生活就開始了。他二十歲時由南京回紹興過年,看到家中的慘境,他寫下“只雞膠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無長物,豈獨少黃羊”。魯迅在教育部任職時兼職講課,再加上版稅和稿費,薪水原本不低,但因為大家庭的拖累,他的生活依舊很拮據。從衣上說,許廣平描述初識魯迅時的印象可供參考:“褪色的暗綠夾袍,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臂上衣身上的補釘則炫著異樣的新鮮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紋。皮鞋的四周也滿是補釘。人又鶻落,常從講壇跳上跳下,因此,兩膝蓋的大補釘,也掩蓋不住了。”從食上說,自一九一二年五月赴京到搬入八道灣胡同之前的七年多時間里,魯迅一直在飯館解饑,他曾與友人以“海天春”“益锠”為定點餐館搭伙吃飯,早餐和晚餐經常是“買饅頭食之”,甚至連一九一六年的除夕都是“伍仲文貽肴一器、饅首廿”。魯迅于廈門大學任教期間,在給許廣平的信中也多次提到吃飯問題,比如“自從買了火酒燈以后,開水不生問題了,但飯菜總不見佳”。從住上說,可以用“乏善可陳”來形容,歡心與安穩的時日不是很多。從行上說,魯迅一生輾轉于南京、日本、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等地,至于故鄉紹興,“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困擾魯迅大半生的還有病痛,他青年時期身體狀況便不太好,齒痛、胃痛、咳嗽、肺病、神經衰弱……他在日記中寫道:“無日不處憂患中,可哀也。”
四是各方的施壓。魯迅被章士釗免去教育部僉事后,就陷入來自政界、思想界、文化界,來自左、右兩個陣營,來自老的、少的甚至是他扶持過的青年的打壓、攻擊與圍剿。有人攻擊他的思想、有人攻擊他的文風、有人攻擊他的人格,他的文章經常受到檢查和扣壓。在上海的十年里,魯迅承受著避難與病痛的雙重煎熬,他沉痛地寫道:“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二
在無數的屈辱、磨難、困厄面前,魯迅沒有屈服。究其原因,除了學識淵博和天賦之才,堅毅不屈的意志品質是成就他偉大一生的重要因素。
一是反抗精神。魯迅的故鄉紹興自古涌現出許多思想家、文學家、史學家,從東漢末年的王充到明清時期的徐文長、張宗子、章實齋、李慈銘等,都具有挑戰正統思想權威的戰斗性格。魯迅的祖父周福清是進士,魯迅自少年起就偏好閱讀雜記、野史,逐漸養成了質疑精神。在新舊交替的動蕩中、在新派思潮的影響下,魯迅的尚武思想開始萌發——他用“戛劍生”“戎馬書生”作別號寫文章;他愛騎馬,每天都要跑一兩個鐘頭,強身健體,以別于清廷舊學的迂腐;在日本弘文學院讀書時,他剪辮子、學柔道,譯作具有昂然之氣的《斯巴達之魂》。
二是闖蕩精神。魯迅曾說:“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因不滿江南水師學堂的惡劣風氣,他轉到南京礦路學堂求學,“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后來他去日本、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無不是“走異路”,他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三是刻苦精神。從童年描畫繡像開始,魯迅就打下耐心刻苦的底子。成年后,他仍長期堅持獨坐燈下,手抄碑文,考證、校勘典籍,就連看佛經也“用功很猛”。讀書寫作是他生活的常態,北京的“老虎尾巴”掛著他的集騷句“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鳴”,以表明惜時自勵的心志。他的讀書寫作“甚至達到自虐的程度”(孫郁語),許廣平說魯迅“并不以睡眠而以工作做主體,譬如倦了,倒在床上睡兩三小時,衣裳不脫,甚至蓋被不用。就這樣像兵士伏在戰壕休息一下一樣,又像北京話的‘打一個盹’,翻個身醒了,抽一支煙,起來泡杯濃清茶,有糖果點心呢,也許多少吃些,又寫作了”。魯迅在日記中也多有記錄,比如“曇,甚冷。晚首重鼻窒似感冒,蒙被臥良久,頓愈,仍起閱書”。再如一九三六年七月五日的日記:“自此以后,日漸委頓,終至艱于起坐,遂不復記。其間一時頗虞奄忽,但竟漸愈,稍能坐立誦讀,至今則可略作數十字矣。”甚至在他去世前幾天,“夜為《文藝周報》作短文一篇,共千五百字。又發熱幾卅八度”。
四是無畏精神。雖然魯迅一生兩次遭通緝,六次外出避難,數次被攻擊、圍剿,但他無所畏懼,英勇戰斗。二十三歲他便寫下“我以我血薦軒轅”的詩句,在《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更是激憤地寫道:“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楊杏佛遭特務暗殺,盛傳魯迅也被列入“黑名單”,友人勸魯迅不要參加楊杏佛的葬禮,但他毅然前往,而且不帶家門鑰匙,以表示視死如歸的大義凜然。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
魯迅先生對民族文化的貢獻是巨大的、對社會變革的影響是巨大的,他堅毅不屈的意志品質,對我們走好人生之路,具有極其重要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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