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記
這是一次遲到了兩年的采訪。
2021年10月13日,我第一次看到關于趙衛紅的報道——《有夢想誰都了不起!菜場大姐賣貨間隙畫油畫》。她在揚州的菜場一邊賣菜,一邊畫油畫,繼而在網絡上走紅。編輯想讓我采訪她,而我不希望因為電話采訪而丟失重要的細節,更希望前往揚州現場采訪趙衛紅。無奈,疫情使得出京受限,采訪一直擱置到了2022年。其間,我不斷看到趙衛紅的相關新聞,總看到網友說她“左手是煙火,右手是詩意”,還看到她參與錄制了央視的節目。
(相關資料圖)
直到2022年7月,我還是想去當地進行采訪,剛買好票,揚州便出現疫情,采訪再次擱置。今年4月初,我終于到達揚州。從揚州市的四望亭一直走,至宋大成西門遺址,能看到宋代城墻,旁邊一條下坡小道便可以進入石塔菜市場。中午1點半,市場里面漆黑一片,我慢慢尋找著趙衛紅。一個好心的攤主領我找到趙衛紅的菜攤,但趙衛紅中午回家休息,還沒過來。我走出菜市場,等到下午3點又找回去時,她正在持筆畫畫,四周擺放著畫作。
我從未提前聯系過趙衛紅,因此對她來說有些突然。她的聲音很輕,稍帶一些南方口音,但總是面帶笑容。通過聊天,我才知道菜攤并非是她自己的生意,她只是打工,有固定工資;又是通過面對面聊天,我才知道她根本不像57歲的人,她說是因為心態好;仍是通過現場聊天,我看到了她給客人裝菜的樣子、繪畫的樣子、和對面攤主聊天的樣子,知道了她吃胖了20斤。
趙衛紅在菜市場畫畫已經三年,她的目標也很簡單,“繼續精進畫技”。當初,趙衛紅拿起畫筆是偶然的機會,之后讓她放下畫筆走出家庭的,算是一次“人生考驗”。下午3點的菜市場逐漸開始熱鬧起來,旁邊不斷有搬運、砍肉、聊天的聲音……卻讓我能夠更加清晰地聽到她的講述。
開啟
孩子不感興趣,我去學
“豆泡多少錢一袋?”一個男人站在攤前,指著堆起來的一袋袋豆泡問著。趙衛紅說五塊錢。男人驚訝:“一袋有幾個啊?這么貴啊!”趙衛紅笑著說:“一袋差不多有十個,不貴的呀,菜場全是這個價錢的。”男人頓了頓,拿了一袋,掃碼付錢。
趙衛紅坐下來,回憶起以前的工作。她曾在揚州的一家服裝廠工作,2002年時被通知“下崗”后,趙衛紅開始變成了全職太太,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2004年,趙衛紅帶著13歲的兒子到一家繪畫班報名。憶起報名原因,她談到的是自己。“我小時候就喜歡畫畫,總有這個想法,但是那時我的父母沒有這個意識,所以,我就想讓孩子學一學畫畫。當時好像是交了一二百塊錢吧,可是我的兒子學了半年就不想學了,他不感興趣。”趙衛紅輕輕笑了笑,感嘆著:“男孩子,坐不住。”
孩子不想學,趙衛紅卻提起了興趣。37歲的她開始坐在“一群小朋友”中,跟著老師學畫畫。“我想繼續交學費,但是老師不收我的錢。所以,我平時沒事就會幫他打掃衛生。”趙衛紅隨著考試培訓班的進度學習著,先是素描,再到色彩、水粉、油畫。
對于零基礎的趙衛紅來說,“一開始覺得素描很難”,后來趙衛紅感嘆著色彩比素描更難學,“太難調了,很多顏色要控制量,調色的方式也不大一樣。”當她詢問老師該如何掌握方法時,老師教得少,總是告訴趙衛紅要先畫,要持續地“練”。
面對種種技術上的困難,趙衛紅直言自己并不聰明,但是肯花時間去練習,她聽從老師的解決方式,沒有放下畫筆,盡量用更多的時間去“練”。“小朋友們是早中晚都在教室里,我就跟著他們一起練習,寫生畫靜物。我的媽媽幫著我帶孩子,當我回家的時候,也會聽老師的話多練習線條。”就這樣,一直到2014年之前,她都在不停地畫,甚至還學習了工筆畫。10年間,趙衛紅專心畫畫,沒有過多為工作和家庭憂愁,“繪畫水平進步很大”。
可是,趙衛紅根本想不到,安逸的繪畫生活突然一去不復返,只走到了2014年。她開始放下畫筆,走出家庭,為了生計奔波。
變故
那時沒再想過畫畫,能活著就已經很好了
“來點兒這個吧。”又有人來買菜,指著冰柜里的魷魚須。趙衛紅問他想怎么吃,男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拿起手機發語音問家人。趙衛紅用塑料袋裝起了一把魷魚須,對他說:“這就夠一盤了,加點辣椒炒一下就很好吃的。”趙衛紅看了看秤盤,不到10塊錢。男人讓她再多拿一些。“這是15塊錢的。”趙衛紅裝好袋子遞給了他。
趙衛紅回過頭,關于2014年的那場“變故”,她不愿意談及太多的細節,只稱其為“變故”。在只言片語中,趙衛紅透露家庭變故的原因是經濟問題,直接導致了“家散了”。“我跟丈夫分開了。同時,我的母親生了一場急病,也離開了我。我對母親的虧欠感很大,她總是照顧我的孩子,但我卻沒有好好照顧她。”趙衛紅的鼻頭微微發紅。
趙衛紅因此擱下畫筆,再沒有想過畫畫。“那時我的兒子剛開始工作,有了房貸,我還要繼續交養老金,生活也要從頭開始,總感覺能夠活著就已經很好了,根本顧不上畫畫了。”盡管人生急轉而下,但她“再難也沒有向別人伸手借過一分錢”,她認為這與自己的性格有關,“很要強的”。“我也從沒有向誰要過任何東西,對孩子來說要樹立一個榜樣,我就是這樣教育他的。”趙衛紅說道。一提到兒子,她就會滿面笑容,她很滿意孩子的現狀,“不講要求和收入,只要工作穩定就好,有一種安全感。”
偶然之間,趙衛紅經人介紹來到了石塔菜市場打工。她所在的攤位并非自己的營生,而是老板的生意,她每月會有3000塊錢的固定工資。“我沒想過自己做生意,沒有這個能力,一個人也比較費心。”趙衛紅的一天是從早上4點半開始,5點半之前要趕到菜市場,中午12點回家休息,下午2點半回到攤位,直到晚上6點半下班,“沒有節假日,沒有休息日”。
盡管如此,趙衛紅對這份工作很滿意,她解釋道:“我的想法跟別人不一樣,總覺得有工作做就是很幸福的事情了,不嫌苦,不嫌時間長。雖然我快60了,但是我的心態還是很好的呀。”
“吃這個嗎?衛紅。”對面熟食店的夫妻隔空喊著,趙衛紅沖他們擺擺手,說著:“不吃不吃,你們吃吧,我在忙呢。”說完之后,趙衛紅又低下身子,笑著說:“他們總讓我吃東西,我常跟他們一起吃飯的。”
重啟
悄悄重拾畫筆,卻生怕旁人看到會笑
“幫我稱一下土豆,旁邊的老板不在。”女顧客從旁邊的菜攤拎過來一袋土豆。趙衛紅幫她稱重和收錢,再從錢盒里拿出兩塊錢擺在一旁記賬。趙衛紅說,平時旁邊的攤位都會互相幫忙照看生意,比如在她畫畫時,旁邊的人有時也會過來幫忙稱重收錢。
趙衛紅重拾畫筆是在疫情初期,原因是一整天都拿著手機看視頻,“眼睛受不住”。她坐在桌子旁,還是想畫畫。重新拿起的畫筆只是簡單的一支水筆,她在手機上找圖片,許久不畫,趙衛紅只能低著頭悄悄地畫,生怕別人看到會笑。一次,顧客看到她埋頭忙碌,以為是在繡花,趙衛紅笑了笑回答自己是在畫畫。
過了一段時間,趙衛紅想畫畫的心越來越強烈。她想畫油畫,于是跟老板講了講,畫油畫用的地方并不大,便開始將繪畫工具搬了過來。“旁邊的老板們都說畫得挺好,但是我知道重拿畫筆,剛開始畫得并不好。”趙衛紅直言,自己曾經遇到了一位好老師,現在遇到了一位好老板,可以允許自己在打工的時候畫畫。
趙衛紅的身旁擺著兩幅小貓的畫作,她正在一筆筆畫著貓毛,其中的“美短貓”是她自己養的,叫可可。“我家養了兩只貓,這只可可是我兒子在南京工作時帶回來的,名字也是兒子起的。另一只是貍花貓,但是沒名字,就叫小貓。”除了喜歡貓,趙衛紅還喜歡看花,手機里存了許多花的圖片,準備去畫。畫作旁邊還擺著一幅較大的牡丹花,完成一幅類似大小的畫需要兩周的時間。而最大的一幅畫,是靠在冰箱上的“森林”,超過了她半個身子的高度,完成這幅畫作則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我畫小動物和花還能畫得生動一些,但是我畫不了人物。以前寫生的時候畫人物,老師總說每次畫的人臉都特別像我的兒子,我沒辦法畫的,不知道為什么。”不僅在菜市場畫,趙衛紅回到家,也會繼續畫畫,有時還會畫工筆。提及平時翻閱的畫冊,她害羞地說道:“家里有好多本畫冊,一般看歐洲的畫比較多,但是我記不得名字,只是看一看畫。”
2021年10月,有網友將趙衛紅在菜市場畫畫的場景發到了網上,引發眾多網友關注和討論,趙衛紅“走紅”了,成了一位“菜場畫家”,網友形容她“左手是煙火,右手是詩意”,并感慨“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趙衛紅不斷接受媒體采訪,也收獲了網友的關注,甚至有人來菜市場打卡,跟她交流繪畫。旁邊的攤主問她要畫作,她也會慷慨相送。“也有想要買畫的人,問得蠻多的,賣出過幾張,賣了1000多塊錢,我正好換了個電瓶車,很開心。”提及對繪畫之路的期許,趙衛紅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希望自己可以繼續精進畫技,舉辦個人畫展。
熱愛
只要小朋友能坐得住,想學畫,我就會去教
“幫我稱一下他家的豆腐,我吃不慣其他家的。”一位女顧客拎著菜,一抬眼,看到趙衛紅時又說:“哎呀,是你呀,你吃胖了啊。”趙衛紅接過菜,笑說:“是啊,胖了20斤呢。”女人又說:“你臉上胖一些好看,以前可太瘦了。”說完跟趙衛紅擺手告別。趙衛紅笑著解釋:“要么就是對面那家總讓我吃,要么就是一個人做飯總做得多吃得多。”
“走紅”后的一個月,趙衛紅便獲得了一次可以舉辦畫展的機會。在廣陵區汶河街道及石塔社區的幫助下,他們找到了揚州市一處網紅打卡地的公共文化空間,為趙衛紅舉辦了個人畫展。“那次展出了十幾幅,畫得馬馬虎虎吧,我還是覺得功力不夠,畫作也少,還是要多創作才行。”趙衛紅低著頭說道。
除了舉辦畫展,社區還幫助趙衛紅辦起了繪畫班,成為了汶河小學課外輔導員。“他們給我提供了一個免費的場所,可以讓我教小朋友們畫畫,現在是10個學生跟著我學畫,我也是從素描開始教起的。每個星期天下午3點,我就會過去教他們。我是不收錢的,完全免費教畫。”趙衛紅講道。談及免費教學的原因,趙衛紅曾表示:“在我低谷的時候,很多人幫助我走出困境,我現在也特別想幫幫別人。”
趙衛紅還將自己的教學帶進了菜市場,有些攤主的孩子會主動來找趙衛紅學畫。趙衛紅就地教學,在攤位中教孩子畫畫,生意則由旁邊的攤主照看。“星期六早上開始,8點多來一個學生,然后是9點多再來一個,下午2點再過來一個,在這邊的是一對一的教。”趙衛紅臉上洋溢著笑容介紹道。
趙衛紅對待學生的要求是“一定要畫”,“我認真教他們,不僅要讓他們會畫畫,還要畫得好才行”。正因為分文不收,“趙老師”則更加嚴格。她并不會去測試前來學畫的孩子,因為她能看出來孩子們是否真心喜歡畫畫。主動找趙衛紅學畫的小孩都是自己前來報名,并非由家長帶領著,不被“脅迫”、能坐得住、想要學畫等這些因素都能體現出孩子的認真程度。其中一個孩子就是因為看到了央視節目,自己到菜市場找趙衛紅學畫。“現在小孩子都很聰明,不用測試他們,我也不會給他們留課后作業,越想學的孩子越不怕他會懈怠,他們都有一股勁兒在。”趙衛紅解釋道。
趙衛紅邊說邊修補著畫作,擦著畫筆,再調起顏色,輕輕涂在畫布上。她此刻的目標仍沒有改變,還是想繼續提高畫技,創作更多的作品,她說:“有夢想才會一直往前走,做熱愛的事情怎么會疲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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