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和北方地大,鄉(xiāng)土樹嘉木好樹林林總總,多得一口氣數(shù)不過來。落葉的,常青的,顯花隱形花,吃開吃不開,此時興彼時廢的,雜樹種種,若“海棠無香”“鰣魚有刺”,我吧,我為一直沒有得到世俗青睞的楝樹抱屈。
楝樹,本不遜于槐與欒、泡桐和梧桐的,然而,刻下講排場的行道樹與公園,大小綠地,沒有聽說特地栽楝樹辦楝花節(jié)的。就是農(nóng)村,大河兩岸的鄉(xiāng)鎮(zhèn)春日趕會,一會接一會,無論二月二還是清明會,正是植樹季節(jié),會上賣楊樹,賣桐樹,賣法國梧桐,賣各種花木果樹,不曾遇到賣楝樹樹苗的。
楝樹就像我身邊頗有才氣而被埋沒之人,歷代都有這樣的人。
(資料圖)
但我熟悉楝樹,四處記錄楝樹,以親近楝樹而歡欣。
因為豫北和南太行地帶多楝樹,老家人叫它苦楝樹,美其名曰鐵皮楝。舊年栽樹圖實用,農(nóng)村造屋蓋房,木梁木檁,苦楝樹速生且長得直,用作檁條不去樹皮,結(jié)實而不生蟲蛀。農(nóng)忙下地收麥子,大太陽火辣辣,生產(chǎn)隊派人從深井里絞出水,涼丁丁的井拔涼水,放點糖精,送到地頭讓人休息解渴。山路顛簸,怕水濺了,擔水人抬抬手夠倆楝樹頭,一邊一個,用翠綠的楝樹葉子遮在水桶上。夏至或端午節(jié)閨女回娘家,看望父母曰“瞧麥罷”,麻燙(油條)籃子遮蓋楝葉避蟲蚊。是的,人們也采楝葉或臭椿的葉子喂牲口……那時候唯獨不太注意楝花。
北京楝樹少。“文化大革命”中,俞平伯夫婦隨學部“五七干校”到豫南下鄉(xiāng),住息縣包信集農(nóng)家,輕微勞作管搓麻繩,隨遇而安的“古槐書屋”主人,稀罕楝樹,仔細打量楝樹,向當?shù)厝嗽儐栭瑯渖L情況,并作《楝花》詩二首:
天氣清和四月中,門前吹到楝花風。
南來未識亭亭樹,淡紫英繁小葉濃。
此樹婆娑近淺塘,花開飄落似丁香。
綠陰庭院休回首,應許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
楝樹開花并散發(fā)濃烈香味,給了趔趄踉蹌中的俞平伯些許慰藉。
我發(fā)現(xiàn)楝花的好,已是來到鄭州之后了。1980年代后期,首次住到新建的公寓房,隔著鄭州工學院的校園,背街鄉(xiāng)村風貌,夾道植楝,春暮楝花盛開,隔窗熏人。南風陣陣吹過,楝花雨下翻波浪,沿著馬路牙子聚合楝花花屑,似層出不窮的黑白螞蟻搬家過路。
越十年,我于千禧年到來之前,趕上福利分房,甘草居喬遷北三環(huán)。冬日城郊一片昏黃,于路北荒疏的果園里,散步時我發(fā)現(xiàn)叢生楝樹苗似秀竹。小區(qū)搞綠化,順勢請工人把楝苗移過來,交叉遍植大院里。我是一樓東戶靠墻接地氣,自然栽楝南窗邊。苦楝、白玉蘭、枸骨冬青,高低錯落織新景。可是,白玉蘭三五年就枯干了。楝樹活潑,很快撐起綠傘。一年一花,花開花落,小樹變大樹,亭亭如蓋。楝樹隔窗與我廝磨,彼此成為知心朋友。不料2014年夏天,8月初早晨一場大風雨,狂風吹倒了我的楝樹。這還了得,妻子用花盆里自生的楝苗補上,如今小苗復成大樹,曾經(jīng)的愛楝還魂于此楝。不止甘草居,當年的第一代楝苗,刻下在大院四周,大樹還大。樹長人也長,人由中年近老年,吾愈發(fā)陶醉平伯老詠楝花那微醺的境界。不刻意打理它的細節(jié),看它逐年櫛風沐雨長大,沒有動輒用尺子度量。我喜歡打比方作比喻,如,我的楝樹水桶粗——老藤粗若象腿——二代楝已經(jīng)五六拃不止,等等。
二十年間,圍繞南窗之楝,人事世事風雨事,反反復復。楝樹周圍,有過白玉蘭小蠟,夾竹桃和柿子,桃花香椿,芄蘭何首烏,九里香小棕櫚……但去年以來實行老舊小區(qū)改造,樓房加裝電梯,工人開著機器開足馬力施工,頓時翻江倒海,滿目狼藉。為加快速度,移樹栽樹也用機器,不少大樹挪窩子被冷酷機器連根拔起,失了精氣神,倒栽很多卻很少成活。
我卻有幸保留了楝樹。大院經(jīng)過鳳凰涅槃煥然一新,工人還特地為此楝加裝了可以坐而休憩的時裝護欄。不僅如此,原來栽在大院周邊靠墻的楝樹,大楝樹老楝樹,大半也得以保留。又是楝樹開花時,面對綠樹婆娑回首往事,從小時候在山里貪圖楝樹楝葉之形之實用,現(xiàn)在盡情欣賞楝葉楝花的秀美美麗,我是楝樹友,我為獲得楝樹精神而欣慰。
書本里說樹,籠統(tǒng)說的多。例如公園里為樹木掛牌,說烏桕生于長江流域,楝樹生于黃河以南。實際上,楝樹從河北河南向南,南向趨暖更多。與苦楝相對應沒有甘楝,卻有味帶清香可以榨油食用的黃楝樹黃楝子。同樣黃楝樹黃連木,與苦楝結(jié)伴愈南愈多。太行山南北走向略微東北打西南,北頭龍首是長城居庸關(guān),那邊龍尾,在濟源孟津小浪底水庫和伏牛秦嶺相銜接。南水北調(diào)大渠兩頭,有苦楝有黃楝,淅川有新石器時代的黃楝樹遺址。秦嶺南坡,廣元劍閣劍門關(guān),有老黃楝夾道,成就另一番“錦官城外柏森森”莊嚴之境。楝樹消息樹!太行山屬于暖溫帶半濕潤大陸性季風氣候,有楝樹黃楝樹生長為證。
明人楊基,于吳郡吟《天平山中》:
細雨茸茸濕楝花,南風樹樹熟枇杷。
徐行不記山深淺,一路鶯啼送到家。
我在蘇州和太湖周邊,看過梅花看過收橘子,總錯失枇杷成熟時節(jié)。今年3月到廣州,舊地重游,遇見紅木棉黃花風鈴洋紫荊開花,它們和楝樹一并開花。粵人叫楝樹為森樹。春分前,羊城白云山和花都區(qū),一南一北楝花盛開,芒果龍眼荔枝,亦三花齊發(fā)。大學同學喜相逢,我們幾個在花都的丘陵上喝酒摘枇杷吃,又酸又甜滋味鮮。末了,炎章兄特地贈我金粉枇杷圖作紀念。廿四番花信,始梅花終楝花,其間還有麥花。河洛民諺:“楝花開,吃燒麥;楝花轉(zhuǎn),吃碾轉(zhuǎn)。”立夏之際開楝花,已經(jīng)灌漿半成熟的青青麥穗,經(jīng)野火一燎,用手搓了吃,新鮮麥粒仿佛龍井扁片茶,與其他綠茶相比,有種輕微而適中的焦火味,很獨特也格外好吃。南風之薰兮,花開半月許,麥仁兒更飽滿且有韌勁彈牙,及時采一點制作碾轉(zhuǎn),拿醋蒜汁水調(diào)了吃,為一季傳統(tǒng)嘗鮮。如今,老家人在鄭州的小區(qū)里,支起石磨盤制作碾轉(zhuǎn),沒有驢拉而是電動磨盤。碾轉(zhuǎn)不獨河南有,揚州和蘇北一帶的冷蒸,也是碾轉(zhuǎn)的姊妹食品。鄭州楝花石榴花夾竹桃花,三花并開,夏熱的簾幕由此開啟。
楝樹孤獨乎?楝不孤也。楝樹委屈乎?楝不抱屈。
說了這么多,是說文人和楝花楝樹自古多纏綿。“南有樛木,葛藟縈之。”雖說楝樹多靠野生逸生,自然出生,但分明有園林之楝是特地種植的,如今之蘇州滄浪亭之岡阜高頭的老楝樹,當年之曹寅之楝亭。臺灣愛國詩人、文史大家連橫更多次詠楝花——
嫣紅細唱桃花曲,飛白閑吟柳絮詞。
莫遣番風過廿四,尋芳正是晚春時。
番風才過楝花天,兩岸垂楊盡著綿。
刻意留春留不住,落紅飛上酒人船。
楝花十里接城南,禊事重修上碧潭。
一舸歸來大溪口,樓頭正見月初三。
2023年4月8日于甘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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