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具備當下兩個熱門元素:九十年代、懸疑罪案。2022年以來,多部劇集聚焦于此:《狂飆》《他是誰》《回家的女兒》《立功·東北舊事》《膽小鬼》《平原上的摩西》,奇情懸案折射出的時代背景是年輕觀眾的童年記憶,也是某種懷舊共鳴。其中不少故事關于東北。(《膽小鬼》改編自東北作家鄭執的小說《生吞》,鄭執出任該劇編劇;《平原上的摩西》改編自東北作家雙雪濤同名小說。)盡管“東北文藝復興”這個說法非常模糊,爭議頗多,但“東北”作為一個敘述對象,無疑是這幾年文化領域的熱門話題。東北九十年代風貌也已然成為罪案題材最喜歡的背景板之一。無須贅述,人們自然會想到鐵西區、艷粉街、工人文化宮、鉛灰色的天幕和遮蔽一切的大雪。
但辛爽不想重復這種荒寒的畫風,他嘗試一種新的東北打開方式。他請來作家班宇擔綱文學策劃,在視角、氣氛上反套路,反常規,用懸疑加喜劇完成了一次東北敘事突破。這部劇也讓我們想起了那些經典的悲喜劇,在辛酸中感受幽默的力量,看荒誕如何抵抗時代沉重。
(資料圖)
撰文|荷花
笑話展示了世界本質的不確定與危險
笑著笑著就哭了,很多人看完《漫長的季節》都有同感 。導演辛爽沒有順著時間線講碎尸案如何發生,主人公王響如何喪子喪妻家破人亡,他把過去和現在穿插并置在一起,從一樁套牌車撞人的烏龍事件開始,在日常生活的瑣碎、插科打諢吵架拌嘴中,逐漸還原真相。
在《漫長的季節》里,秦昊飾演的龔彪可以說是喜劇擔當,大部分包袱都在他身上。人如其名,龔彪性格特點就是“彪”(東北方言,不著調)。看望病人送的花,是現從護士花盆里薅的;第一次請意中人看電影就遲到,還埋怨人家沒給自己買烤地瓜;想顯擺自己有文化,引用弗洛伊德,奈何對方不知道,問弗洛伊德分房沒?他答:“他不是咱廠的。”
《漫長的季節》(2023)劇照。
熟悉辛爽的觀眾都能看出,這個人物是致敬喜劇《馬大帥》里的“范德彪”,不靠譜、愛吹牛,和姐夫互相嫌棄又彼此照顧。范德彪作為一種小人物自我解嘲的象征,早已隨著各種二創視頻在網上成為一種亞文化符號。他的各種毛病缺點如果正面看,都很容易讓人生厭。(眼高手低,貪慕虛榮,本來沒有能力當保鏢,靠侄女被老板看中重獲信任,靠著這層關系還洋洋自得。)但他卻是觀眾最喜歡的角色,因為創作者抓住了角色本質:不過是一個太渴望成功的小人物,一個進城以后眼花繚亂無處安放自己的普通農民。犯過錯、走過彎路,但沒有惡意害人。于是他那些咋咋呼呼的彪言彪語都變得親切可愛起來:吹牛時自稱“遼北地區的著名狠人兒”;唬人時經常作詩:“有夢就做, 做了就說, 誰能解夢, 就得彪哥” ;在家掛著對聯吹噓自己:“古有奧地利國弗洛伊德,今有遼北地區范德伊彪”。
《馬大帥3》(2006)劇照。
同樣,作為“彪子2.0”,龔彪也是一個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的失意者。作為九十年代大學畢業生,分配在當地最大的單位樺林鋼鐵廠坐機關辦公室,后來并沒有得償所愿平步青云。細數彪子所做的一切,初衷都是為了掙快錢,解決生活中的問題:養鴿子,偷老婆錢買二手出租車,去游戲廳上分,買彩票。只是這些選擇都如此不正經、不靠譜,最后的結果也是雞飛蛋打:鴿子總也不下蛋、賣不出去,二手車被扣、牌照也貶值了,眼看要贏錢游戲廳被警察端了、看彩票獎號的時候被卡車撞飛。這些倒霉的經歷在秦昊演繹下更顯可笑。也有觀眾為彪子惋惜,說他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但導演沒有選擇這種得失視角看彪子,只是展示了一種面對命運的態度和鮮活的個性:“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兒別往心里擱。”
弗洛伊德最早指出,笑話代表心理能量的釋放,人們通過笑舒緩壓抑、釋放沖動,幽默油然而生。辛爽是懂弗洛伊德的,他肯定了彪子的精神內核,讓我們面對命運碾壓的時候,有一絲釋放的機會。特里·伊格爾頓在《幽默》一書中總結:“我們笑,是因為某些現象似乎陡然失其常態,某些事情突然失去控制、亂作一團。這般滑稽的情形,使人得以暫時脫離清晰有序、不容置疑的世界,獲得喘息之機。” “滑稽用例如笑話或機智的調侃,攪擾了宇宙的平衡;或者用蠢笨、怪誕、荒謬、超現實的方式,將宇宙自身連貫的意義滌蕩干凈。” 他也引用了阿蓮卡·祖潘季奇在《怪人來了:論喜劇》中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每個笑話都道出了或者說展示出,我們這個世界本質上的不確定性與危險性。”
彪子的一生正是這種荒誕、不確定性的集中展示,人生并不遵循那些按部就班的成功學設計,遙遠的一個響指就可能把眼前的生活震碎。當他被卡車撞飛,在騰空的駕駛室里,眼神里充滿光芒,完全沒有驚恐、錯愕,好像這才是他期待已久的高光時刻。
《幽默》, [英]特里·伊格爾頓 著,后浪文學,2022年6月。
如果以案情為主,彪子的戲剪掉三分之二也不影響劇情推進。但角色魅力消解了時代的沉重,罪案的血腥,他像一個擾亂者,總是用最不合邏輯的方法生活,呼應了一種體制的崩潰與失序。單位沒了,但日子還得過下去。
這種以喜劇幽默講悲苦辛酸,可以說是一種經典的文學范式。老舍先生在《什么是幽默》中寫道:“英國的狄更斯、美國的馬克·吐溫,和俄羅斯的果戈里等偉大作家都一向被稱為幽默作家。他們的作品和別的偉大作品一樣地憎惡虛偽、狡詐等等惡德,同情弱者,被壓迫者,和受苦的人。但是,他們的愛與憎都是用幽默的筆墨寫出來的——這就是說,他們寫的招笑,有風趣。”
悲觀的幽默,也是老舍作品的一大特色,他總結自己幽默態度的形成:“我覺得自己可笑,別人也可笑;我不比別人高,別人也不比我高,誰都有欠缺,誰都有可笑的地方。” “幽默作家的幽默感使他既不饒恕壞人壞事,同時他的心地是寬大爽朗,會體諒人的。” 與辛辣諷刺的黑色幽默不同,老舍的幽默更寬厚溫和,充滿小人物的自嘲。
老舍先生最善于從人物性格出發,讓其說出一些令人感到滑稽的話。例如在小說《趙子曰》中,混混趙子曰嫌棄妻子,盼她早死,便向閻王禱告:“敬求速遣追魂小鬼將賤內召回,以便小子得與新式美人享受戀愛的甜美!閻君萬歲!阿門!” 又是萬歲又是阿門,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即使在《四世同堂》《茶館》這些有沉重時代背景、以家國命運為主題的作品里,仍然不乏幽默的語言表達。
東北特色悲喜劇
《漫長的季節》以97、98年東北下崗潮為時代背景。80后東北作家雙雪濤、班宇、鄭執等人的代表作多選取這個背景,被稱為“東北傷痕文學”。這些作品多涉及罪案,風格冷硬、壓抑,以“殘酷青春物語”為主線,展示出父母一代經歷的殘酷現實如何在他們的童年留下陰影。很長一段時間,大眾的東北印象主要來自小品、情景喜劇和趙本山主創的一系列農村題材作品。這些小品主題往往積極向上,輕松熱鬧之余并不追求嚴肅的分量。2019年前后,“東北傷痕文學”陸續走進主流視野,被改編成影視作品,疊加2003年的紀錄片《鐵西區》,一個頹然落寞的老工業基地形象和人們熟悉的那個喜劇東北開始平行存在。
《漫長的季節》明顯區別于以上兩種東北。不同于“東北傷痕文學”對時代凜冬的集中展示,《漫長的季節》選擇聚焦陽光燦爛的秋天,大廈將傾之前。辛爽在選景的時候,希望呈現一種意氣風發的感覺,要回到劇中人的此時此刻,而不是老照片式的懷舊。煉鋼爐下盛開著各種顏色的小花,一望無際的苞米地,廠區里紅黃相間的樹葉等等,畫面色彩非常豐富。1997年的秋天,和2016年的秋天一樣燦爛。
《漫長的季節》(2023)海報。
它的喜劇風格也不像東北農村題材那樣熱鬧、輕快。整部劇語言包袱并不依賴我們熟悉的小 品式押韻(“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諧音梗(“產房傳喜訊,人家升了”),更多來自人物身份、性格產生的反應:比如冷面店老板娘發現碎尸,因為驚嚇過度,被警察問話時答非所問(“你倆沒事兒吧?” “我倆沒事兒,我倆就是普通朋友。”);警察崔國棟誤把DNA技術說成DAN,法醫糾正說DAN是蛋;王響自告奮勇去協助破案,得知有碎尸嘔吐不止,躺在擔架上被抬走,保衛科長見狀揶揄:“這么快負傷了啊,那歹徒沒走呢?”等等。生動自然,又充滿喜感。
《漫長的季節》(2023)劇照。
這種兼具喜劇和嚴肅的氣質其實更接近另一部東北文藝代表作,電影《鋼的琴》。《鋼的琴》是導演張猛的第二部作品,他的處女作是2008年由范偉主演的賀歲片《耳朵大有福》,都是悲喜劇。張猛拍電影之前曾經是趙本山團隊的春晚小品編劇,非常擅長使用語言包袱。他一直追求一種笑中帶淚的嚴肅喜劇,在小品上難以發揮。于是他的電影作品聚焦命運起伏更大的工人階層,這些人出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 年輕時意氣風發,人到中年在下崗潮中落魄無助。
比如《耳朵大有福》中的退休工人王抗美,除了修火車,再沒有一技之長,想掙錢卻四處碰壁;妻子久病臥床,兒子不務正業,女兒婚姻破裂,弟弟打麻將,父親沒飯吃,即便如此他仍然心系國家大事,跟蹬車小伙談“核心技術”,和擦鞋大媽探討“行業飽和”,飯可以少吃,報紙和新聞聯播不能落下,喝多了就背誦高爾基的《海燕》。他想用高科技為自己算命, 先討價還價:“一塊半只算后半生,行不行?” 他的時代結束了,但他無法向前看。
《鋼的琴》中,下崗工人陳桂林在廢棄的鋼鐵廠里,組織昔日工友造出了一臺“鋼的琴”。因為他離婚了,女兒說誰有鋼琴就跟誰。女兒在畫的琴鍵上練琴,他安慰女兒“貝多芬,貝大爺他耳朵就背, 他就聽不見。” 從畫琴、偷琴到造琴,陳桂林調動了他所有的才華和能力,最終仍然留不住女兒。影片幾乎每一個畫面都清晰指向工人階級文化如何沒落,脫離集體的個人如何無力。
電影《鋼的琴》(2010)劇照。
曾經輝煌留在他們身上的時代印記,和困窘的當下生活形成巨大反差,因為執著,更顯荒唐。張猛用通俗、戲謔的語言表現出這種反差,產生喜劇效果。笑聲難掩無力心酸,形成一出悲喜劇。王響作為王抗美、陳桂林的同代人,他的悲劇沒有直指時代,更多是一種隱喻。正因為我們知道漫長的秋天之后會如何,每一部與此相關的作品都是這部劇的潛在文本,所以王響的命運讓我們格外唏噓。
樂觀是否能消解苦難
每當看到屏幕里懸浮的臺詞、樣板間一樣的布景,觀眾都會感慨,真實生活里接地氣的老百姓形象太少了。九十年代到2000年,表現城市普通百姓生活的“平民劇”曾經風靡一時,憑借生活流敘事、現實主義風格和強烈的人文關懷吸引觀眾。當時熱播的“平民劇”都有很強的文學基礎。
八十年代中期,一批關注小人物日常生活的作品被稱為“新寫實小說”,寫出了社會轉型期普通人的瑣碎苦悶,代表作有池莉的《煩惱人生》、劉震云的《一地雞毛》等等。故事主題不再是時代苦難,主角也不是英雄人物,講述不重故事情節的跌宕曲折,而重生活細節的真實生動,這種生活流敘事正是新寫實小說的特點。作者視角也從過去的居高臨下,轉為并不比身邊人高明的平視。這些小說改編成的電視劇,成為“平民劇”主流。《漫長的季節》讓人想起昔日的這些作品,我們終于再次在國產劇里看到如此真實的小人物。
2000年,劉恒的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被改編為同名電視劇,成為“平民劇”巔峰之作,一攬當年所有重要的電視劇獎項,收視率達到70%。劇種經典人物“張大民”身上苦中作樂的精神,至今仍在B站治愈著年輕人的精神內耗。張大民和媳婦李云芳都是下崗工人,一家老小七、八口人擠在十六平米的兩間小平房。自幼喪父,張大民作為家中長子承擔著各種責任。
他遭遇的所有苦難都是瑣碎的,世俗的,沒有勾連什么深沉的歷史信息。他解決困難的方式就是耍貧嘴。張大民對兒子所說:“沒意思, 也得活著。別找死”;“有人槍斃你,沒轍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沒人槍斃你,你就活著,好好活著。” 愛他的人贊揚他身上的草根生命力,批評者質疑“張大民是不是當代阿Q?” “他的精神勝利法是不是值得警惕?” 2019年,劉恒接受采訪時說:“當普通人的能力天然地有限,自我拯救的方法也許就是自己的樂觀主義,它未必不是一種精神財富。”
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2000)劇照。
同樣的爭議也出現在龔彪身上。秦昊微博分享了他對“龔彪”的理解:“中年的龔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東北人:樂觀、善良,不服輸。他努力感染著身邊的人,就像你’老舅’。我是東北人,被這份內里的真實所打動。” 面對具體個人困境的時候,這種“活下去”的堅韌確實有力量。但關于一代人失落的尊嚴,是不是能“往前看,別回頭” ?
辛爽在肯定小人物樂觀的同時,并沒有回避結構性問題。關于時代,他給出很多側寫細節:侵吞下崗職工安置款的廠長、蠶食國有資產的假港商,為補貼家用去夜總會陪酒的女工......從這部劇目前引發的討論來看,時代劇變是展開最多的角度,也是最能引發觀眾共鳴的點。他在劇末用一場終于到來的大雪,制造了一種超現實浪漫景觀。雪花平等地落在每個渴望生活的人面前,此刻有尊嚴、有希望,這種場面已經超越了簡單的樂觀,更接近一種悲天憫人的救贖。
參考資料:
《什么是幽默》,《老舍文集》第十六卷,老舍,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歷史·記憶·生產——東北老工業基地文化研究》,劉巖,中國言實出版社,2016;
《一種模糊現實與虛構的東北敘事》,宋詩婷,《三聯生活周刊》,2019;
《紙工廠》,賈行家,一席演講,2018;
《面與樂園》,鄭執,一席演講,2019;
《失落的階級》,趙涵漠,剝洋蔥people,2016;
《從對人性的形而上思考走向“人”的感性生存——試論新寫實小說的緣起及其歷史價值》,范立紅,《文藝評論》,2021;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新千年的平民生活劇,看得我笑著笑著就哭了,李初晴,《人物》,2020;
《張大民:群體精神的歷史演化》,解璽璋,《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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