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前不久去了一次海邊,所住的房間,背靠著大海。到達的時候很晚,沒來得及看海的樣子,第二天清晨,濃霧散去,透過房間的玻璃窗,可以看見百米之外的海,在懶洋洋地拍打出舒緩的浪花。
因為醒來的比較晚,錯過了在房間里看日出的機會,但并不覺得遺憾,日出日落,潮漲潮退,星明星滅,這些都是按照古老規律運轉的事物,不會因為一個人多看一眼或少看一眼而怎樣怎樣,只需知道,在你熟睡的時候,日頭的確按時升出來了就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早晨金黃的陽光鋪滿了海面,與你酣睡中的夢境,產生了無形的銜接——睡在海邊,與睡在城市當中,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資料圖片)
每次到海邊,都會在酒店里給朋友寫一封信,為的是表達,也為的是紀念。人在海邊與自己相處的那些時間,會是很真實的狀態,身體內里的混濁,仿佛可以被海風帶走,頭腦保持著最大程度的清醒,情緒穩定到波瀾不驚,因此才可以有效地輸出真實的所思所想,這是一次自我校對、自我清潔的過程。
在海邊里給朋友寫信,總會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字想寫。那些信寫在隨手攜帶的筆記本電腦上,寫在酒店的專用信箋上,也寫在隨便從某處扯出來的幾頁紙張上。寫信不是說話,話語是通過大腦輸出,由嘴巴表達,有時候來不及措辭,會有混亂與不準確,但寫信無需張嘴,每一個字都是由心而生,那些句子在心里就先排列好了順序,落在鍵盤或紙張上的時候,就有了秩序、情感與氣質。
但我知道,即便在海邊寫信,也沒法做到言無不盡,那些沒法被公開書寫的內容,或才是我們的人生真相,但那些被隱藏的生活本質,其實還是在書信流露出來的蛛絲馬跡中,留下了入口,寫給一位朋友的信,其實是寫給許多人、包括許多陌生人在內的信,在書信中,書寫者擁有著一種無形的權利——在表達與沉默之間的遙遠距離中,他得到了某種自在或者說自由。
海明威一生寫過六七千封書信,其中不少是在他居住的古巴海邊寫的,他說“書信會比我的生命更長久”,他還在信中寫道,“假如運氣是雨滴,希望你是密西西比河。隨后是臉頰貼在懸崖的草上,遠眺大海。啊,有多少可看的東西啊。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斷了給我寫信。是啊,書信是生活的保鮮劑。”寫信時的海明威,一點兒也不猛男,他變得如此敏感、脆弱,就如同他寫給一位女友的信中所說的那樣,“我寫信是要讓你開心,也因為我孤獨。”
在海明威與好朋友菲茨杰拉德的諸多合影中,有一幅他倆站在捕魚船上的照片(記憶里這幅照片的中間,或許還站著他倆共同的出版人珀金斯),這是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合影,因為照片上海明威的氣場中,充滿了舍我其誰的主場優勢。在古巴,與一位老漁民的偶然交談,催生了創作《老人與海》的靈感,或也正是這本書的緣故,海明威在古巴住了22年,他還把《老人與海》的原稿和所獲的諾貝爾獎章都送給了古巴。
許多作家都癡迷于海,但像海明威這樣把海洋當成一種生活方式普及開來的作家,無疑是影響最大的一個。對于許多中國讀者來說,來自西方的海明威,還有來自東方的海子,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海洋想象”的文學脊梁,海明威筆下的海是動的,與海搏斗,其樂無窮,海子筆下的海是靜的,“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2016年有一部名字叫《海邊的曼徹斯特》的電影,非常受歡迎,而被喜歡的理由很簡單,它所展示的海邊生活,一種被靜謐、瑣碎、心傷所重重包圍的生活,更為貼近當代觀眾的真實內心,對大海充滿掌控與征服欲的時代,早已離人們遠去,而對大海的力量感一無所知,甚至對大海視而不見的生活,早已滲透到每個人的生存細節中,每時每刻,都有驚濤駭浪在襲擊著普通人的心靈,可呈現在他們的面孔上的表情,卻是平靜、無奈和悲傷。
《海邊的曼徹斯特》的拍攝地,位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的名字就叫“海邊的曼徹斯特”,在電影公映之后,許多人慕名而來,尋找電影拍攝時出現在大銀幕上的畫面,在我看來,那些從世界各地不遠千里、萬里趕來的游客們,其實都在尋找著一種奢侈品,這種奢侈品的名字叫“他人的感傷”,是的,在一個感傷主義重新席卷而來的全球背景下,遙遠的他鄉,屬于別人的感傷生活氛圍,竟然具備了一種治愈的效果,而有什么,能比得上海更適合于做感傷的容器呢?
我在海邊的時候,一些關鍵詞在腦海中翻滾而過,從眾、假文藝、真矯情、浪費時間、荒廢時光……這一切與海相關的世俗詮釋,都會在某個海浪翻起、海風勁吹的時刻,被瞬間打碎。退休的老年人、失業的中年人、爭吵的夫妻、蹦跳著走路的年輕人……他們在海邊,身份都被還原成了同一種人,海控制著他們的表情與情緒,海在白天與深夜給他們提供著同一種力量源泉,他們心甘情愿地被某種無法命名的力量操控。
在海邊給朋友寫的信,通過微信傳遞出去了,心里想著,隔一段時間,還是要去看一看海。不管怎樣,海都像是一位老朋友。你可以不認識他,但他已經認識你很久了。他永遠在那兒等你,你在人世間有許多心酸苦楚,他都知道。在海邊,你一句話不說,但仿佛心事都已傾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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