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五一長假,“人從眾”“火炎焱”的字樣就開始四處飄屏。
今年這個假期,濟南、蘇州和天津成為“最強周邊游吸金力目的地”,山東淄博憑著大餅卷烤肉熱度飆升,北京、上海仍舊是假期旅游的“頂流”目的地……
“人從眾”式的“拆字體”,追根溯源,來自“又雙叒叕”一詞的流行。“又雙叒叕”成為熱梗,至今已有10年時間。
(資料圖)
2012年底,朝日新聞中文網發布一條微博:“我們又雙叒叕要換首相了”,4個字拆開來就是10個“又”字,隨即啟發網友跟評:
“這條微博要火炎焱燚了。朝日昌晶君終于改口吅品說自家事了。”
“六年七相,這真是一方水沝淼土圭垚養一方人從眾。”
從、眾、雙、叒是疊體文字,又稱疊文。重疊作為修辭,可以是《詩經》的“碩鼠碩鼠”,李清照《聲聲慢》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人從眾或又雙叒叕則是對漢字字形的重疊使用,是漢字的視覺修辭。
如果望文生義,那么人從眾可以理解為“隨大溜”,其實這只是視覺化的表達,意思是“好多人”。
需要注意的是,漢字發展是動態變化的過程。“從”的繁體一般寫作“從”,“眾”的繁體一般寫作“衆”,“人從衆”就無法構成“人太多”的視覺化表達。
漢字之美,在于字形,更在字義,不宜偏重對文字直觀化和主觀化的使用。了解漢字從字形、字體到字義變化過程,才能體會漢字內在的豐富性,讓語言表達更具深度。
三人頭頂的是什么?
在甲骨文中,眾字造型,一般認為是日下三人。
1945年,郭沫若在《十批判書》中,提出商代的“眾”或“眾人”是奴隸一說,認為眾是“在田野里赤身露體從事耕作的奴隸”,學界對此一直有爭議。理解“眾”字的意義,依語言學家晁福林所言:“如果甲骨文中的‘眾’和‘眾人’的身份弄不清楚,那就很難分析商代社會形態。”
在《尚書·盤庚》和殷墟卜辭中,商代“眾”或“眾人”的身份很不一致,有時指貴族,有時指平民。他們有時是耕作的農民,有時又是參與征戍的戰士。
甲骨文中的“眾”,據統計有39個字形。三人頭頂,有寫作日字形的,又有寫作口字形的。
現代語言學家陳奇猷認為,甲骨文中的“日”,可以分成兩種意思,一種代表太陽,一種代表居所:“‘日’非一文字,非‘日月’之‘日’字,乃指邦國之記號。”
再如語言學家許六符在《商代的“眾”“眾人”問題探討》一文中論證,“‘眾’的社會生活和造字形象跟‘邑’有著緊密的聯系。”眾人頭上代表的不是太陽,而是一塊地盤。“眾”字表示大家是同一個地方的人。商代的“眾”,不是奴隸,而是自由民。上古時代,“國家大事,惟祀與戎”。眾的任務,一是服勞役。二是服兵役。先秦典籍中,聚居于國都郊內的稱國人,郊外的叫野人,商代之眾,相當于國人。
從周代金文開始,“眾”字上部,不再從日從口,訛變為橫目形,成“眾”字;后來又訛變為血,成“衆”字。自漢至清,自隸書到楷書,基本上都寫作“衆”。
三個人 夠多了
“衆”字中的三個人,寫作“乑”(yín),意思是三人同立。
宋人戴侗在《六書故》中還拋出過一個大膽觀點,認為“家”的下部并不是“豕”字,而是“乑”字。“三人聚宀下,家之義也。”
元代《六藝綱目》、明代《字學三正》認為“眾”是“衆”的俗字。但更早時期的遼代《龍龕手鑒》,把“眾”字釋為“衆立也”,認為“眾”和“衆”不可混同一字,《康熙字典》持類似說法:“(眾)俗書為衆字。非。”
再說“從”字,繁體寫作從,“從”是“從”的本字。在甲骨文中“從”字像兩個人一前一后相隨而行。當相隨而行這個本義有所弱化后,甲骨文再加“彳”(行)另造出一個“從”字代替。
在甲骨文中,“比”字也是兩個人。二人臉朝左(向陽)是從,二人臉朝右(向陰)就是比,如《說文解字》所釋:“二人為從,反從為比。”
值得一說的還有“昆”字。甲骨文中,“昆”的形狀是日下二人。“三人為眾”是成語,出自《漢書》,但《禮記》有“昆者,眾也”之說,日下無論二人還是三人,都可稱“眾”。
不過在漢語中,“三”才是大多數。正如《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史記》說“數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出土的西周晚期的青銅器銘文可以證明,“眾”字已經被用作形容詞,表示眾多之義。
《論語》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三人”是實數還是虛數,說法不一。在《論語》里,孔子和人講學問、討論問題,多是兩三個人的小范圍討論。討論問題,三個人足夠了,就算有第四個,也是在旁邊撫琴的工具人。
呂是兩個口 叒是三個又?
上世紀90年代,語言學家李玲璞提出“字素”的概念。所謂字素,就是形與音義相結合的最小造字單位。
由兩個或兩個以上字素構成的漢字,語言學上稱為合體字,而相同字素構成的漢字,稱作疊體字。《說文解字》的“文”指的是字素,“字”指的是合體,疊體字故又稱疊文。
據統計,《甲骨文集釋》中像從、雙、炎、圭這樣的二疊漢字有73個,眾、叒、焱、垚三疊字14個;《說文解字》有146個疊體字,二疊字有105個,三疊字35個。以現代漢語通用字為例,7000個通用字中,共有30個疊體字。其中二疊字16個,三疊字14個。
收入《說文解字》中的三疊字中,除了厽(lěi)、叒是象形字,其余都是會意字。叒,從楷體字來看,是三個“又”字構成,但觀其小篆,其實不是三個“又”,而是三片樹葉,表示枝葉蔽翳,如《說文》釋“桑木也”。
厽,《說文》釋為“絫坺土為墻壁。象形。”從小篆看,“厽”的字形就是三個土堆,壘起來成為墻壁,是象形字。與“厶”是自私的私的本字,“厽”可不是很自私的意思。
漢字發展,是求簡的過程。重疊過多,不便于書寫。疊體字在隸變、簡化之后,逐漸減少。如三疊字,“劦”變成“協”,“鱻”變為“鮮”,“聶”變“聶”,“轟”變“轟”,“雦”變“集”。
對于疊體字的認識,應當注意篆、隸、楷等字形演化,以及簡繁字體的區別。呂洞賓,別號“回道士”,取呂為兩個口,回字也是兩個口。按《說文解字》載:“呂,脊骨也。象形。”呂的本義,是脊骨。小篆中呂字兩“口”中間加了一豎,楷書也有寫作“呂”的。
“載酒問奇字”是古風
網絡流量時代,視覺為王。從火星文流行開始,生僻古字開始變身為表情符號,字義反成其次。易烊千璽曾辦過兩次生日會,一次主題是“燚”,音同“易”;又一次主題為“玊爾”,拆名中“璽”字,玉換作玊。
“囧”字是最具代表性的網絡符號。這個字和“眾”字大有淵源,最早見于卜辭“王往以眾黍于囧”一句。囧地很可能是商代主要的糧食產區。囧字因為看似窗牖之形,由此引申為光亮、光明。
“人從眾”這樣視覺化的遣詞造句,符合漢字形象性的特征。網絡對怪字、奇字的使用,也不必大驚小怪,古來就有“載酒問奇字”的風氣。
《漢書·揚雄傳》載名士揚雄事跡:“劉棻(fēn)嘗從(揚)雄學 作奇 字”,又載“(揚)雄以病免,復召為大夫。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二事合為一語,于是有了成語“載酒問字”。
“使用怪字的傳統在中國也沒有斷過,在六朝就有,有的是書寫不規范,有的是存心標新立異。只是到了明末清初的時候格外興盛。”學者白謙慎在《中國視覺文化中的語言文字游戲》一文中,探究晚明清初時人多好奇字的原因,大致有二:
一是文化普及度提高。晚明時期,社會發生急劇變化,商品經濟極大發展,同時刺激了教育的普及和出版的發展。
二是城市文化發展。城市文化訴之于感官的刺激,追求娛樂性、戲劇性和商業性。戲曲、小說、笑話、切口、消遣性的讀物變得日益流行。
網絡語言對奇字的偏好,上述原因同樣適用。
蘇東坡畫了一首詩
“修辭”一詞出自《易經》“修辭立其誠”。
早在南北朝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即提出“省聯邊”和“調單復”的規則,省聯邊的意思是文章不可多用偏旁相同的字,調單復指文章要均衡字形的肥瘠和筆畫的多寡。
上世紀30年代,語言學家陳望道先生在漢語修辭學開山之作《修辭學發凡》中,把漢字字形的“視覺效果”納入修辭學的范疇:“至于中國,以至寫用中國文字的日本國,字形既繁多而又多少帶有圖形的性質,文章上這就不免很有些人在字形所致的聽覺效果之外,并注意字形所致的視覺效果,而有所謂字面問題了。”《發凡》甚至把提行、空格、空行、書體、墨色等書寫元素都視為修辭。
學者曹石珠在《漢字修辭學教程》一書中,歸納出“拆字、并字、減筆、增筆、借形、合形、聯邊、變形、倒字”等9種漢字修辭辭格。蘇軾《晚眺》詩就是運用漢字視覺修辭的巧妙一例。
《回文類聚》載,宋神宗熙寧年間,遼使前來,宋神宗命蘇軾擔任館伴,負責招待。遼使以能詩自矜,刁難蘇軾。“東坡曰:賦詩,亦易事也,觀詩稍難耳。遂作《晚眺》詩以示之。”
《晚眺》只區區12個字,“亭景畫,老拖筇(qióng)。首云暮,江蘸峰”。八個字或長或短,或橫或側或缺筆,還有反寫、倒寫,由此構成了一首七絕:“長亭短景無人畫,老大橫拖瘦竹筇。回首斷云斜日暮,曲江倒蘸側山峰。”遼使自此再不敢言詩。
從和爽,能拆5個人?
在字謎、對聯中,拆字大法很常見。把字拆明白是門技術活兒。
明代馮夢龍《智囊》中說,朱元璋在海寧和張士誠激戰,做了個噩夢:“以頭有血而土傅之,不祥,欲以應之。”朱元璋打算殺人圓夢,劉伯溫進言相勸:“頭上血,衆字也;傅以土,得眾且得土也。應在三日。”三日后,海寧果降。
《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判詞中的“一從二令三人木”,甲戌本在此句下有脂硯齋朱批“拆字法”。如何拆字,爭議頗多。“二令”可合為“冷”字,“三人木”可合成“夫休”一詞,“一從”最難辦,有人說或可合為“叢”字,但原本的“從”字應為“從”字,“叢”字不通。
早在上世紀60年代,學者嚴明認為“從”字可以拆成五個人加一個卜,五個人字就是“眾人”,“卜”字加“一”字,是“上”或“下”字,于是“一從二令三人木”合起來便是“上下眾人冷,夫休”,可是“眾人”才4個人,多了一個人怎么辦?又有學者周策縱提出,把“一從”拆做“人上人”,這句話的意思就成為了“人上人,眾冷夫休”。想法雖好,問題在于,“五個人”湊齊了,但又如何合為“衆”字的?
《古今譚概》載,明代大臣韓雍和夏塤二人行令,商定一個字里要有大人、小人,并用兩句諺語作總結。韓雍說:“傘(傘)字有五人,下列眾小人,上侍一大人。有福之人人服侍,無福之人服侍人。”夏塤接:“爽字有五人,旁列眾小人,中藏一大人。人前莫說人長短,始信人中更有人。”精彩歸精彩,“爽”字是“爻”部,拆不出5個“人”字。
話說回來,假日旅游經濟,“人從眾”是機遇,檢驗的是地方的管理和服務能力,即便人從眾,也該讓人人都能“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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