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導演萬瑪才旦的突然離世,令人猝不及防、倍感嘆息。許多人了解藏地電影或者少數民族電影,多來自這位拍電影的小說家。生活中的萬瑪才旦溫和、寡言,他的作品也有類似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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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鏡頭下,藏語電影展現出未曾有過的高度。而近些年來,以他為靈魂人物,周圍涌現出一群面目新鮮的少數民族電影人,一股名為“藏地新浪潮”的創作現象崛地而起。如今斯人已逝,留下許多未完的篇章,如同他那篇小說的標題,“故事只講了一半”。
高原之子
萬瑪才旦1969年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的一個小村莊。少年時,他常去山上放羊,曠野之上,天地遼闊,群山靜默。故鄉的高遠與緩慢,讓他慣于沉默與幻想。
33歲時,他終于有機會赴北京電影學院學習電影。此前,他讀過藏語言文學、藏漢互譯翻譯專業,甚至為了電影先后放棄了小學教師與公務員的穩定職業。他另一重小有名氣的身份是藏族作家,擅長寫中短篇小說,捕捉乍現的靈感。他也是少有的可以在藏語、漢語兩種語言間游弋的寫作者,還曾翻譯藏語民間故事集《說不完的故事》。
2005年,他的首部電影長片《靜靜的嘛呢石》問世。市場幾無反響,但文化意義卻不同尋常——它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由藏族導演執導、拍攝藏地的純藏語電影。傳統影像里的藏地等少數民族地區,或為等待拯救的他者,或被奇觀化為美麗神秘的異鄉。《靜靜的嘛呢石》的意義正在于展現一個相對客觀、不加虛飾的藏地世界。如萬瑪才旦自己所說:“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講述故鄉的故事,一個更真實的被風刮過的故鄉。”
《靜靜的嘛呢石》之后,萬瑪才旦相繼又有《尋找智美更登》(2007)、《老狗》(2011)、《五彩神箭》(2014)、《塔洛》(2015)、《撞死了一只羊》(2018)、《氣球》(2020)6部電影問世。數量并不算多,但所有的故事都在回望故鄉。這位高原之子,穿行在文學與電影的世界里,執著地講述他生長于斯、念茲在茲的地方。
電影《老狗》中,內地購買藏獒的消費主義風氣侵襲藏地,老人面對陪伴自己的年邁藏獒將被賣掉或偷竊的命運,只能無奈地選擇親手將其殺死。電影《塔洛》講述牧羊人塔洛進城后經歷現代社會的身體控制與情感誘惑,繼而產生了主體性的失落與信仰的崩塌,由此建構了一則現代性困境的寓言。
展現藏地世界所遭遇的傳統與現代、信仰與世俗的對撞,可以說是萬瑪才旦作品一以貫之的主題。
電影作者
作為當今華語世界的重要電影作者,萬瑪才旦的成功不只在于講述了獨特的藏地故事,更在于以風格化的影像書寫普通人的命運。
從故事的角度來看,他的電影如同小說一般平淡樸拙,幾乎都圍繞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展開。《氣球》算是他最具戲劇沖突的一部電影,也只是將主人公放在了“生不生孩子”的家庭困境中。相對于構建敘事的沖突,他更注重的是情感的張力,是平靜水面下的潛流。
在形式上,萬瑪才旦電影體現出一種克制的極簡主義。例如大量使用中遠景和固定長鏡頭、非職業演員的內斂式演繹、母語對白等。他盡量降低色彩的飽和度與豐富度,以凸顯藏地空間景觀的樸素、粗糲與空曠。這種風格流露出枯寂的感覺,被電影學者王小魯總結為“一種貧困的美學”。此外,他還熱衷于穿插各種具有文化象征意義的符號:羔羊、老狗、語錄、辮子、氣球等等,為簡約的故事增添了復調的意味。
當然,個人風格的形成并不意味著一成不變。萬瑪才旦的作者性還體現在追求語言的創新,他善于從人物的不同處境與命運出發,來調整影像語言的使用。例如,電影《塔洛》一反其作品常態,采取了黑白色調,以展現主人公塔洛黑白分明、寂寥孤獨的精神世界,并強化一種現實寓言的意味。電影《撞死了一只羊》首次探索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用夢境與現實的混淆來描畫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展現他復仇與否的精神困境。到了電影《氣球》,他又放棄了之前鐘愛的固定長鏡頭,改用晃動不止的手持長鏡頭,以此呈現人物內心如影隨形的焦慮。
不過,萬瑪才旦也有他不曾變化的地方,那就是他靜觀與悲憫的立場。他善于以一種靜觀的姿態去面對拍攝對象,含蓄而不直接,克制而不介入。他試圖扮演一個作壁上觀的旁觀者,盡量用長鏡頭去保持時空的完整性,并努力避免對人物行為的干擾。因此在他的電影中,攝影機總愛與對象保持一定的距離,甚至隱匿于各種物體背后或角落之中,以營造一種疏離感。
但這種保持距離的靜觀并不意味著情感的匱乏。萬瑪才旦擅長以不動聲色的方式,來傳遞一種克制的深情、詩意的悲憫。更為重要的一點是,他鏡頭下的人物幾乎都帶有或多或少的悲劇感與宿命感。這主要是來自人物的個人意志與不可抗拒的命運間的沖突。金巴、塔洛、卓嘎、卓瑪,他們都是在命運中掙扎的人。
萬瑪才旦電影的宿命感,或許與他本人的精神特質有關。記得在一次訪談中,他坦言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這種悲觀從他十幾歲時寫的第一篇小說《人與狗》中就已流露出來。當然在我看來,這種悲觀并非一種消極的厭世,而是一種在虛無、無常、輪回等藏地傳統信仰影響下的超然物外式的達觀。
曾擔任電影《撞死了一只羊》監制的王家衛如此評價:“萬瑪才旦電影的迷人之處,在于可以深看,也可以淺看。淺看,是宿命,深看,是解脫。”宿命的悲觀與解脫的達觀,的確是萬瑪才旦作品的一體兩面。
浪潮靈魂
在作家與導演之外,萬瑪才旦的另一重重要身份是監制。他近些年來監制了一大批青年導演的作品,例如《河》(松太加)、《八月》(張大磊)、《清水里的刀子》(王學博)、《旺扎的雨靴》(拉華加)、《他與羅耶戴爾》(德格才讓)、《光之子》(卡先加),等等。他感念自己從青海到北京的成長磨礪,因此對于青年影人投注了幾乎毫無保留的真誠。
2009年前后,“藏地新浪潮”的提法開始出現。這個并非自覺的松散的創作現象里,可以囊括松太加、拉華加、李加雅德、旦巴才讓、西德尼瑪、卡先加、阿崗·雅爾基、久美成列等一大批藏地導演。這其中,萬瑪才旦自然是浪潮的靈魂與旗手。正如有評論者所言:“在內地的電影與文學景觀中,藏地創作者的介入,已是清新的潛流,這股潛流,我以為始于萬瑪才旦,而且,始于他泉水般涌動的小說。”
“藏地新浪潮”并非事先謀劃的統一的美學運動。但我們仍然可以從這些影像中找到一些相似的美學追求,例如對長鏡頭、母語對白、非職業演員等的偏愛,在敘事、表演、空間等方面力求克制儉省,營造一種詩意的日常生活美學。而從影像意涵來看,描畫現代化進程對于傳統倫理情感與歷史文化的沖擊,是“藏地新浪潮”電影醒目的創作主題,從而使得許多作品都流露出濃郁的文化鄉愁意味。
更重要的是,“藏地新浪潮”構成了一道新的少數民族電影風景線。在這些影像里,所有的草木與人物都生長于鮮活的泥土之中。這些電影拒絕自己的故鄉被奇觀化,而是專注于展現日常生活的蒼涼、瑣碎與平淡,書寫生死的沉默、內省和詩意。以上種種,似乎都與萬瑪才旦作品有著共通的內在氣質。如今,靈魂人物離去,惟愿浪潮繼續澎湃不止。
電影《靜靜的嘛呢石》里,放羊的多杰大叔勸解父子倆:“財富如草尖的露珠,生命如風中的殘燭,這就是無常啊,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許明天就不在了。”如今看這段話,更添一種造化弄人的感喟。萬瑪才旦的人生與作品,竟在不期然間構成了宿命般的互文。
在小說《氣球》的結尾,萬瑪才旦寫道:“紅氣球在天上越飄越高,越飄越小,最后消失不見了。”這位藏地赤子的人生,恰如這只氣球,不經意間飄然而逝,帶著故鄉曠野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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