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個死,一場大笑話!”這四句是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中《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結尾莊子作的四句詩,也點明了這個故事的基調——莊子對妻子忠誠,妻子對莊子背叛,莊子智慧地戲弄了妻子,并取得最終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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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說的是莊子在路邊看到一個寡婦扇墳,因她的亡夫說只有墳頭土干才可改嫁。莊子施法幫她扇干墳土,還家后把此事講給妻子田氏,并討論夫妻間忠誠的問題。田氏表達了對莊子的忠誠,莊周卻不信,詐死化作楚王孫引誘田氏,田氏“淪陷”與之成婚。楚王孫佯裝發病要吃人腦,田氏劈棺欲取莊子腦髓。莊子復活,田氏羞愧自殺。
雖然故事給莊子設計了一個毀家修道、沖破人間親情歡愛的結局,以及在開頭反復強調莊子的仙人特質,努力和《莊子》中《齊物論》《至樂》描寫的莊子化蝶、莊子鼓盆等反映哲學思想觀點的故事掛鉤,但處處都是對田氏否定和諷刺的言語,都直白地說明這個故事與修仙悟道無關,純粹是維護夫權,以及男性視角對妻子忠誠度的審視。
溯源
老版《蝴蝶夢》格調和故事欠高明
馮夢龍的“三言”多是對民間或文人創作的整理和再創作,莊子試妻出現在其中,說明這個故事可能在明中期已經流行。馮夢龍之后,自明而清,謝國、嚴鑄逐漸完善而成劇本《蝴蝶夢》。而后各種戲曲、曲藝都在傳演這一題材,也都因循著馮夢龍劃定對田氏審視、否定的基調。
或許戲曲觀眾已經不在意莊周、田氏、楚王孫孰對孰錯,追求的是故事中的恐怖、刺激、技巧。觀眾要看莊周怎么扇活了“二百五”(丑扮),這個大白臉上點著兩個紅點的紙人忽忽悠悠動起來,邁著僵硬的步伐在舞臺上游走,渲染著陰森的氣氛,我們能夠通過視頻資料中孫正陽、朱錦華等老先生的表演一窺端倪;觀眾要看筱翠花怎么踩著蹺展示田氏劈棺時的狠辣,看的是撲跌,看的是“搶背”“僵尸”“烏龍絞柱”。自然也有演員可以將故事演得香艷甚至情色。
戲劇家馬少波1951年發表的《清除戲曲舞臺上的病態和丑惡現象》一文,羅列了他認為的戲曲中應當清除的現象,將《大劈棺》列入“淫蕩猥褻”之列,認為“表演男女愛情十分下流”。馬少波還列了一類“迷信恐怖”,若將《大劈棺》列入自然也沒什么問題。這樣一出戲必然首當其沖進入禁戲行列。1980年代后,各劇團恢復演出《大劈棺》或同題劇目,格調上也比較注意,重在展示技巧。不過演得較少,于觀眾仍有許多遐想。前年京劇演員王夢婷又恢復演出了一次《大劈棺》,引起一定熱度,但以為的“粉戲”是絕不會有的。
不論是民國時期對莊子試妻故事的追捧,還是建國初的封禁,著眼點多在情色、恐怖,莊子在這個故事中的為人,以及對田氏行為是否正當,并未成為討論重點。現在看,莊子的行為當然有問題,如果沒有他詐死幻化楚王孫引逗,田氏本無背夫之心。莊子已經死去,田氏再嫁在當下沒有問題,在古代也并不禁止,雖然有點快吧。只有獨守寒窯王寶釧、汾河灣受苦柳銀環、井臺打水李三娘這樣的才叫賢德,對女性顯然不公平。最終,田氏自縊,為莊子的陷害買了單,教唆者卻成了仙。這個故事放在古今都不算好,莊子該歌頌嗎,他的機巧高明嗎?田氏該批判嗎,該死嗎?倒是可以說技巧、刺激、氣氛挽救了這個并不高明的故事。
新版
由莊子主導變成妻子主導
對這個故事的再出發,當然一方面可保持原樣的情節,在技巧上深入挖掘,而重出新意也是一種好的做法。這方面浙江昆劇院改編的《蝴蝶夢》提供的思路是:扇墳、試妻、劈棺都是莊周一場夢,沒有背叛和死亡,只有莊周對一個想法的頭腦預演。徐棻編劇的晉劇《莊周試妻》,莊周一系列操作終于逼死田氏,自己也傻了,總結出“原來我也是個大俗人”,最后抖了一個大包袱。
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以下簡稱“省昆”)的新編《蝴蝶夢》,為“莊子試妻”的演法又提供新思路。
本次演出由徐思佳飾田氏、周鑫飾莊周、施夏明飾楚王孫。全劇分為《毀扇》《吊孝》《說親》《回話》《做親》《劈棺》六折,省去其他昆劇團演出普遍保留的《嘆骷》《扇墳》兩折,改由莊子口述前情,不再上寡婦這一人物,讓劇情更加集中在莊周夫婦身上。當然,也犧牲了《扇墳》中一些持扇舞蹈的漂亮身段。
劇目開始莊周吹笛而來,表現仙風道骨的做派,笛子也成為重要道具。很快莊周呈現出與仙風道骨并不相稱的行為。他拿著寡婦所贈的扇子反復玩味,不斷帶入“如果我死了”的小心思,一次次被田氏揭穿,無非是男人心底一點自私,對所謂忠誠的一絲執念。“我的心思又被娘子猜透”在劇中反復重復,他的這一點小心思田氏看得透,觀眾也看得透。
對待這種心思,日常生活中的做法就是哄,你要我賭咒發誓我就賭咒發誓。可莊周偏不滿足,非要玩點大的,那么就要受到社會教育。這個本來本著恐怖陰森去的戲,在省昆演繹下成了喜劇。莊周一下子就倒下死掉,死前還要拼著最后一口氣說“我的尸體可停不可埋”——顯然對自己道法并不自信,又怎能不落得“小丑”的下場?
對楚王孫的到來,田氏有疑心:他是誰?為何來?也隱約看出她對莊周的死有懷疑。楚王孫一套花言巧語,雖然多處露出破綻,終于圓得有驚無險,挑逗勾引也起到效果,田氏動搖。這時如果加一把火,大概莊周就贏了這場夫妻戰爭。他偏不,還要玩把更大的,撩到最后說:我不能娶你。莊周就此玩兒脫線,故事進入田氏視角。
以往的“莊子試妻”始終都是在莊子的軌道中運行,他是導演。省昆版中,田氏在第二折已經醒悟,只是對楚王孫的身份還要進一步求證,故事自此從莊子主導變成田氏主導。自此之后莊子越是試圖掌控節奏就越被動,笛子也拿不住了,再無瀟灑之態。
表演
自己和自己的“三角戀”
《說親》《回話》兩折是《蝴蝶夢》較早恢復演出的章節,現在也做折子戲單演。原作重在表現田氏在蝴蝶幻化的老家人的插科打諢下,急切地想了解楚王孫身世、婚姻狀況,以及是否能夠成婚的心理,突出旦角的表演技巧和丑角的趣味。本劇中田氏表演介于五旦、六旦之間。這兩折對旦角演技的考驗,徐思佳很好地完成了。
以往的《蝴蝶夢》《大劈棺》,莊周和楚王孫之間沒有互動。其實兩者是可以互動的,這出自己和自己的“三角戀”,內心不同想法當然有碰撞、有博弈。晉劇《莊周試妻》謝濤一人分飾莊周和楚王孫,一定程度上達成了互動。省昆版周鑫、施夏明兩人的碰面,仿佛腦中不同想法的交戰,而兩只蝴蝶從旁不斷揶揄,又增加了喜劇效果。特別是莊周多次表現吃醋嫉妒,明確田氏對情節走向的把握。實在生氣了,莊周總結一句“我自己綠自己”。改編或新創古裝劇目說現代語言是通病,往往讓觀眾尷尬。但這里,這句大白話、大俗話是如此準確,堪稱經典,可以和謝濤的“我也是個大俗人”媲美。
《做親》一折是田氏對莊周狠狠的報復,用自己出結婚的酒宴錢徹底滅了莊周。莊周也使出大招,以楚王孫身份再裝死,逼田氏取腦髓。《劈棺》歷來是本劇高潮,看的是旦角做工。省昆版的處理好在既保留了傳統技法、身段,又展現出田氏也在失控邊緣的情緒。她反復敲擊棺材,幾次作勢要劈,可到底是劈還是不劈?如果莊周道法就是高,可以受得了這一劈;或者就是已然絕情遁去,這不是她期待的結果;再或者田氏判斷錯誤,莊周是莊周,楚王孫是楚王孫。不論哪種結果,恐怕只有一死了。
終于莊周沒忍住,活了,再幾番言語敗下陣來,二人和解。
如果說這里演的不是昆曲,而是借用這個故事改一部放置在當代情境中的喜劇電影,恐怕現有改編就不夠了——田氏勢必也要脫線,故事進入第三條軌道,向所有人都不能預料的結果狂奔而去,才夠瞧。但這還是昆曲,故事定位只是夫妻間的笑鬧,還是要和解,還是要你儂我儂。田氏選擇原諒,莊周也保住部分面子。新編莆仙戲《踏傘行》的情節里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不忠誠,最終還是和解。或許,這是現在的編劇對這類問題能給出的較好方案。
但問題終是問題,不妨留給觀眾。劇終前,莊周問田氏,要真有個楚王孫該當如何?田氏反問,我要沒有識破,那又當如何?是啊,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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