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制于個人經驗的有限性,讀者對文本的理解難免會出現偏差,甚至謬誤,經由這種閱讀體驗所構建的作者形象也難免帶有主觀、片面的色彩。如果說讀者批評理論對這種誤讀予以肯定,那是另一個維度的問題。那么,即使現當代的文化理論已經十分篤定地認為真相無法被還原,對于一個試圖破除偏見的讀者而言,潛入文本,并盡可能充分地閱讀大概是不斷靠近真相唯一的路徑。
就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而言,直到今天,仍然有很多讀者對她的理解始于《情人》,也終于《情人》。然而,僅僅閱讀《情人》,既不能真正理解《情人》本身,也會不可避免地對杜拉斯的形象產生誤讀。事實上,杜拉斯的價值遠非她的某一部作品所能承載,無論《情人》,還是其他。在已經推出的杜拉斯作品和相關傳記的基礎上,中信出版集團新近推出的杜拉斯譯著系列,無疑有助于我們構建更加立體和豐滿的杜拉斯形象。
內與外的辯證法
(資料圖片)
這一系列包括四部作品,其中,《外面的世界I》和《外面的世界II》首版于2007年,新的版本對之前的版本作出了修正和完善。這兩部作品收錄了杜拉斯從1957年至1993年間創作的報刊文章、序言、書信、隨筆等,作品的主題涉及對時事的評論、對社會問題的探討,以及文藝批評等,它們在非虛構的維度呈現出杜拉斯思想的豐富性。
作品被命名為“外面的世界”,或許暗含著對杜拉斯刻板印象的一種回應。作為一位不斷書寫愛情和女性經驗的女作家,杜拉斯天然地被打上了“向內寫作”的烙印——盡管她的小說書寫且反復書寫著殖民主義的惡行、戰爭的創傷、人性的復雜和人直面命運時滋生的絕望。另一方面,所謂“外面的世界”,在呈現出杜拉斯“對外”的“介入”與關切的同時,也頗具個人風格。當杜拉斯看向外部時,她從未刻意保持客觀,而是從一開始就表明態度:“沒有不涉及道德的新聞寫作。所有的記者都是倫理學家”。她承認自己“為各種運動所席卷,難以抗拒”,她會“因為心生憐愛而寫”,當“司法無能、社會允許之時”,“會作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正如譯者袁筱一在譯序中所寫:“所謂的‘外’,原來就是與‘內’相對而言?!蹦敲?,打破了“內”與“外”的界限,或許恰恰是我們靠近杜拉斯所邁出的關鍵的一步。
不斷改寫的情節與無法捕捉的真相
另外一部作品——《戰時筆記和其他》,為中文世界首次引進,主體部分是杜拉斯在1943至1949年間完成的四本筆記,其中很多素材在經過加工、完善之后,融入了杜拉斯諸多重要的作品中。不過,它們并非普通的草稿,散亂、零碎,而是標記著杜拉斯創作的源頭,正如前言中所指出的:“這個未來作品的母體,令人驚奇地包含著整個杜拉斯式想象領域的原始結構。”
對于經由電影版《情人》到達杜拉斯的讀者而言,《戰時筆記和其他》顯得尤為重要。在這部作品中,“中國情人”遠沒有梁家輝式的風度翩翩,被喚作雷奧的男主出過天花,臉上還留著印記,又丑又矮。女主的情欲也尚未蘇醒,這段情節在發酵為虐心的愛情故事之前,僅僅表現為拜金女遇見富豪的橋段。不僅如此,女主對男主的身體感到深度厭惡,僅僅一個吻,就使她連續兩天往自己的手帕上吐唾沫。
除了“情人”之外,作品中不斷閃現的畫面,很多都似曾相識,它們既是杜拉斯的人生經歷,也是她的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情節。它們可能通往童年:一座用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一再被重建、又被沖垮;得到母親的默許,哥哥不斷毒打瘦弱的妹妹;還有一匹馬,不明原因地死去。它們可能記錄著戰爭:從集中營中被救出的羅貝爾,無法進食、連日高燒,身高一米七七,體重卻不足四十公斤。它們也可能絕望至極:剛剛結束分娩的母親不停地追問,想要盡可能多地了解自己未曾謀面就已經死去的嬰孩。
杜拉斯的創作有種傾向,她善于把真實的經歷植入故事之中,然后,再把一個故事植入另外的故事,在反復地排列組合中,文本得以不斷地獲得新生。也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真實與虛構的邊界越來越模糊。
當然,即使回溯到源頭,我們依然無法捕捉到所謂的“真相”。盡管如此,不斷靠近真相的過程,也是我們的閱讀經驗得以豐富的過程,這種經驗將引導我們逐漸擺脫被文本迷惑的境遇,實現對文本的“抵抗”。
死亡絮語
最后要提到的《就這樣》,同樣也是首次在中文世界出版。這部作品選錄了自1994年11月20日到1996年2月29日之間,杜拉斯生病臥床期間說過的話,文字由杜拉斯最后的伴侶揚·安德烈亞整理完成。
這些杜拉斯在人生最后階段留下的文字,一如既往,帶著她的印記,就像是她的又一部文藝片。黑沉沉的底色,斷斷續續的畫外音,很長很長的長鏡頭。這一次,所有的人物都只剩下剪影,看不清面孔,輪廓也分外模糊,甚至無從分辨是復數的“他們”,還是“他”。不過,這一切都不再重要,曾經在她生命里停留過的“他們”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一個“他”。而縈繞在耳邊的畫外音,除了偶爾的安德烈亞的提問和回答之外,最終只剩下杜拉斯的自說自話。她說,活著讓人不堪重負,寫作是“一種充滿悲劇意味的消遣”,而她“不經意間就深陷其中”;她說,一切已然結束,自己一無所有,“一切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她還說,要至死不渝地愛一個人,而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最終以這樣一句話作為結束:“我愛您。再見?!?/p>
1996年3月3日,杜拉斯離世,《就這樣》成為了距離她死亡最近的文本。直到生命的盡頭,杜拉斯依然在談論寫作、生命,和愛。所以,還有怎樣的方式,能超越這份終極的詩意、浪漫與絕望呢?
從《戰時筆記和其他》到《就這樣》,四部作品的時間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借助書中或長或短的文本,我們得以進一步窺見小說家身份之外的杜拉斯:她關注阿爾及利亞難民的境遇,傾聽獄中囚犯的聲音,發表對文學和電影創作的看法,談論那個時代最閃耀的明星……在厭惡、否定與真誠的熱愛之間,她從不遮遮掩掩。然而,在經由記憶走向虛構的過程中,她又表現得極為狡黠,她將真實的意圖隱藏在表象之下,在對個體經驗的書寫中暗自植入了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切。
閱讀杜拉斯,難免會陷入反復的自我懷疑之中,在讀過某一本書之后,自鳴得意,以為自己掌控了杜拉斯,然而,在讀過另一本書之后,很快意識到,杜拉斯不止一面,我們自以為了解的杜拉斯遠不是杜拉斯的全部。
不過,說到底,恰恰是她的A面、B面和N面,成就了獨一無二的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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