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幾年,連接此時與彼時,在不同的時代里追緝同一個謎題故事,用橫跨十余載甚至幾十載的破案過程串起劇情,將人物的命運起伏鑲嵌進時代流動的全景圖中——如此編織劇情在今年格外流行,于是我們看到了《狂飆》《平原上的摩西》《他是誰》《塵封十三載》。主角們為自己心里的“執”,在各自的命運里被生活打磨、蹂躪、辜負,仍要提起“剩勇”去追“窮寇”。
近來“高開爆走”的《漫長的季節》亦是如此,豆瓣開分9.0,完結后升至9.4,難得的叫好也叫座。劇集完結后熱度不減反增,想看與在看人數同步快速攀升。
《漫長的季節》何以封神呢?
(資料圖)
真正打動人的,一定是“人”的故事
《漫長的季節》是一部文學性很強的劇集。以工業化成熟度為代表的創作,往往重劇情、看重故事性,用精巧的結構骨架去講故事。而另一種作者性更強的創作,則多選擇人物為先,看向更細膩的血肉塑造。
主演之一秦昊說:“懸疑是殼子,內核是人生。”誠如此,《漫長的季節》的重點首先是人物塑造,鏡頭緊跟著人物,構圖、取景框、色彩全部服務于人的處境。而時代的切片,經由角色投射為一種縱深的思索,勾連起人物的命運與時代的脈搏。從時代的火車頭上下來,是王響這類人一生的寓言。
無意拉踩,也不能說是要在二者之間劃分一個高下。只是,在當下這個瘋狂分心的短平快時代,《漫長的季節》選擇的其實并不是一條具備國民度優勢的路。因為所謂更適應于倍速時代觀眾耐性的國民度優勢,往往依靠前面說的“故事性”,一如《狂飆》編織的大開大合、刀砍斧鑿的劇情轉折,精巧而爽利。
《漫長的季節》則選擇以人為先,幾乎所有的角色單拉出來都能夠充當一部文藝作品的主角。這更像是經典文學的審美趣味,劇中人的“人設”都很難去概括——他們不扁平,每個角色都被賦予了豐腴的內核。
王響,典型的東北味兒“爹”
范偉出演的王響是《漫長的季節》的靈魂人物。1997年,他是意氣風發的火車司機,開得了二十掛的鋼鐵巨獸,是樺鋼連年的勞模。敬業、愛崗、正直,真正地把樺鋼當作自己家。同時,他也有一些作為東北男人“典型范本”的缺點:偶有一些小的攀比和虛榮心(多次強調父親是挖建廠第一鐵鍬土的元老,自己是“根正苗紅”的鋼廠接班人)、色厲內荏、對領導唯唯諾諾、對內有大家長式的權威。
兒子寫詩被他發現,“打個響指吧,他說,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他馬上會擺開“爹”的架勢:“詩這玩意兒,講究個合轍押韻,第一句,打個響指吧,第二句就應該是,吹起小喇叭,嗒嘀嗒嘀嗒。”
你能看到他隨時隨地在進行的“價值圈地”,通過對兒子的否定來圈定他的話語權、定義權。但他的“爹”,不只講權利,也講義務,“責任”二字刻在了王響的血液里。所以當喪子、喪妻后,他想臥軌自殺,最后卻被一聲嬰孩兒的啼哭喚醒,掙扎著活下去,去直面人生避無可避的痛苦。
在第11集,王響與龔彪、馬隊三人喝酒唱歌,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說“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聲色光影,笑中帶淚,悲中帶喜,意味深長。最終的結局,老年的王響與壯年的王響“相遇”,壯年王師傅豪邁中不知大廈將傾,老年王響反復叮囑“向前看啊!別回頭。”
龔彪,樂觀的東北老舅
秦昊出演的彪子,人如其名,彪,堅定的人生如夢主義者。
作為上世紀90時代的大學生,他從前途敞亮的天之驕子到干啥啥不成的出租車司機,除了他性格里的不夠靠譜,更是時代寓言的承受者。面對生活肉眼可見的步步墜落,“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龔彪接受了一切,“該吃吃,該喝喝,啥事別往心里擱”。他沒有心結,活在當下,甚至有一種當下頗為推崇的“松弛感”,如同黃油化開一樣。
龔彪就像東北最常見的娘家老舅,親切、善良、窮大方,無所謂吃虧、不計較、出事時也愿意出頭。同時,又有一點兒油嘴滑舌、插科打諢,沒有什么堅挺的事業野心。成家后,堅定地不伸手幫一把家務,婚姻生活把自己心中的“朱砂痣”過成了“蚊子血”,一地雞毛。
龔彪的故事線其實獨立于主線外,但他的戲份是劇中的一抹亮色,作為王響和馬隊的對照項,他的樂觀接住了觀眾,接住了陷入沉重灰暗往事中的觀眾。知命而不懼,最終中彩票與車禍接連的大起大落,讓彪子的人生也停止在“如夢”的結局。
馬德勝,跳拉丁舞的刑警隊長
陳明昊出演的刑警隊長——馬隊,是面對陳年舊案真相的第三種態度。他從未忘記,多年來仍掛念真相,只是出于純粹的良心,要替被損害被侮辱的受害人討一個公道。他不愿蠅營狗茍,將人命看得重于業績。但是,也有著“大男子,小氣量”的一面:他養了條狗,起名“小李”,為的是叫一叫過去自己的手下、現在的李局——“小李”。腦梗后回警局,他忘記了很多事,但仍記得自己是小李的領導,他的權力時刻,和他權威象征的暖壺。如此種種,反而讓馬隊——這個會跳拉丁舞的刑警隊長更加飽滿、真實。
黃麗茹,有生命力的中年女性
難能可貴的是,《漫長的季節》并沒有扁平化地處理女性角色。
麗茹是廠子里有名的美人,她愛美且自知,將美貌和性感作為自己的資源去使用。劇中最經典的對話發生在她和龔彪之間:在龔彪約她看電影時,龔彪炫耀著自己的學識。麗茹反問他:“弗洛伊德是誰啊?他分房了嗎?”彪子訕訕地答,“那沒有,他不是咱們廠的。”
她有點兒現實,在廠長和龔彪之間搖擺,有著生活的盤算和衡量。麗茹與彪子最終分道揚鑣,是人生的現實至上主義者和浪漫至上主義者生活程序的不兼容。但也正是這樣立體的塑造,讓麗茹從賢妻良母、大男子主義家庭的“受害者”身份上松了松綁。
麗茹不需要完美,也不需要苦情,這二十年她為婚姻生活努力過,也一次次地失望過。愛是真的、失望也是,所以最終只能選擇分手。從麗人變為醫美失敗、有著全包眼線唇線、吵起架來嗓門震天的中年婦女,不夠完美的黃女士有著別樣的生命力。
沈墨和殷紅,殘酷命運的對照組
沈墨和殷紅,就像是對照組。她們因為一點兒相像而被港商誤認,也開啟了后面的悲劇種種。沈墨相關劇情的反轉,也是開啟《漫長的季節》“封神”路的第一個高潮——她不只是一個被損害的象征、一朵小白花,也是最終會反戈一擊、用自己的所有去復仇的少女,會“要你知道,人和動物不一樣”。
黑與紅,濃稠、悲情。隔著彼此的人生,她們欲望著對方的人生:殷紅想成為沈墨,想要擺脫母親那般被劣質便宜煤氣罐炸死的貧困人生,她羨慕沈默可以彈奏鋼琴的“矜貴”,偏執地認為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弱和慘是她為自己的貪婪找到的通行證。而沈墨其實也羨慕殷紅,比起寄人籬下被人侵犯,她寧愿選擇與親人一起相依為命,或許清貧但擁有自由,最后沈墨也“變成了”殷紅。
每個人物都有血有肉,用細節鋪滿了他們的肌理,即便是一閃而過的一個小角色,如任素汐扮演的餐館老板娘,那句此地無銀的“我們倆只是普通朋友”。這些細節,就是是枝裕和提到過的“波動”,“附著在劇情主軸上的一部分情緒”。這些細節上的波動,是提供給觀眾“這情緒我理解”的代入接口。
東北往事,怎么從小眾抵達大眾?
文學標簽化的東北
《漫長的季節》以一樁碎尸案為引子,用1997年、1998年與2016年相隔近20年的時空對照,徐徐揭開一段東北家庭的神秘往事。東北,尤其是文學標簽化的東北,與懸疑罪案的融合,正成為一種國產懸疑故事的模板,《無證之罪》《膽小鬼》《平原上的摩西》《東北舊事》均在此列。
所謂文學標簽化的東北,是“眾所周知,東北是一個形容詞,形容寒風蕭瑟,形容時間停滯,形容猛虎入籠,形容望穿盡頭”;是充滿東北元素的符號——佇立的大型機器,工人下崗潮,破敗的廠區,舞廳與洗浴中心,豹紋褲燙泡面頭的阿姨,接天連地的大雪冰河;是一種暗調蒙板,“東北文學,總是帶有時代大手不可置否的一揚,輕輕擊碎無數個家庭的灰暗底色,霧蒙蒙的。”
從電影《鋼的琴》《鐵西區》,到近些年的東北文學、改編自這些小說的影視劇,一種更新的“東北傷痕文學”正在標簽化著東北:頹廢、破敗、冷冽、粗糲的工業銹帶上,生長出的帶有質感與懷舊浪漫情緒的意象。詩歌、音樂、拉丁舞,被命運“撞倒”的人們承受著時代的句點。
颶變來臨。東北下崗的那個時代背景下的小家庭生活,體制內可接班的“鐵飯碗”失效,廠區原本穩定生活的優越性與“確定性”的被取消。如此降調的故事,在時代巨輪猛進時還只是一種地方性的生活經驗,雖被國產懸疑類型所偏愛,卻似乎總難撬動更廣泛的全民式共情。
穿透東北符號的“破”
《漫長的季節》能夠穿透東北文學、東北影視的地域性經驗,從小眾抵達大眾,源于一種“破”。
首先體現在突破東北刻板印象的影像語言。《漫長的季節》一改以往刻板印象的拍攝風格,被觀眾調侃說“想給辛爽頒發‘為中國懸疑劇開燈’獎”。與冷色調、工業感不同,導演辛爽在《漫長的季節》中對東北意象的取用,搭配了感性的、日常感的暖色調。
暖調日常流配以了東北的“仗義”敘事。東北人的仗義,帶著一點俠氣,不只存在于老年三人組的友情中;也存在于老年王響和邢科長的泯恩仇。看到邢科長掛著的尿袋,王響愿意為昔日的同事保住他所剩無幾的、被昔日權力象征的大衣裹住的、最后的尊嚴與體面。這種“仗義”甚至還存在于龔彪對麗茹的愛情中——“沒孩子就沒孩子,大不了我們養點兒別的。”
這種“仗義”是不夠市場經濟的、不夠理性的。在日益被新自由主義接管權責觀念的親密關系里,不會步步為營、不能“拎得清”,甚至是前現代的。但《漫長的季節》的精巧在于,辛爽不撕裂,劇情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既不煽情、不試圖建構某種“情義”的價值,同時也不過分冷冽、去消解“仗義”的價值。盡管困在故事中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傷口,被困在那個漫長的秋天,亟待重啟人生。《漫長的季節》的劇情并未止于或沉迷于展示傷口,盡管被詬病帶有一些“小品性”,但《漫長的季節》總是先抖了包袱再咂出一絲苦味,而不是靠“傷痕”去“綁架”觀眾的認同與眼淚。
心靈創傷的共同治愈
與其說《漫長的季節》的勝出是社會派推理的魅力,不如說是所謂生活流懸疑劇的一次有效“告解”。一如在搜索引擎里輸入?how?to?forget,當輸入到how?to?f-o-r-的時候,搜索器就會自動彈出how?to?forgive?yourself,遺忘與原諒居然共享著同一個解法:放過自己。
至12集終章,圖窮匕見,王響終于解開了兒子的死亡之謎。這一盤踞在他心頭、縈繞在夢中20年的心結,他必須完成的事,他的憾恨。從過去來的雪落下,穿越了十幾年的秋天,人們共同沐浴在同一片初雪下。
當然還有故事講述的時代。共和國長子曾經如何、如今怎樣,“靜謐的城郊,廢棄的礦坑,像一只巨大的碗,掉漆的銅雕和空蕩的碗底是城市的落款。”當面對近乎家破人亡的命運,“王響們”又要如何處理這樣重的傷?面對無法回避的痛苦,“當塵埃落下來時,普通人做到‘往前看’,就是對各自頭頂大山的抵抗。”如此創傷性的經驗,之于后疫情時代的人們來說,不可謂不是一種心靈創傷的共同治愈。
對于創作者來說,《漫長的季節》的啟示錄或許在于相信今天的觀眾,審美是在線的。創作者要做的仍然是那句——尊重觀眾。正如辛爽的95%理論:“觀眾是整個團隊的最后一波兒主創,當我們都完成之后,作品是有自己的生命力的,應該把它交出去。觀眾對劇情的討論、解讀,以及情感發散,最終才會形成一個作品最后的樣子。不能以一種傲慢的姿態來創作,我們也不能站在一個制高點說觀眾就應該怎么樣。”
對他來說,“如同每集的片尾曲,那一刻我和觀眾都沒有在表達,但那種沉默不代表沒有溝通,而是精神層面的共鳴。這種感覺無法用語言去表達,文藝作品的魅力就在于它可以讓人產生聯想。”
那么,就讓我們也打個響指吧,打個共鳴的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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