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劇《漫長的季節》在“五一節”期間破圈,使得“懸疑”“東北”“下崗工人”等再度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失意、失敗的老男人為兒子復仇的故事為什么會打動當下的觀眾;20年前無法講述、偵破的“舊案”為什么會一再被2010年以后的影視劇“昭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以懸疑劇的名義,人們再次感受到20世紀90年代轉型期城市工人所遭受的社會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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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懸疑劇回看90年代
《漫長的季節》在云南昆明取景拍攝,這部劇最大的標簽是懸疑劇,尤其是導演辛爽曾創作過國產懸疑網劇的代表作《隱秘的角落》。這部網劇以樺林鋼鐵廠為背景,以十幾年前的碎尸案為線索,交叉呈現2016年、1998年、1997年三個平行時空的故事,既有父輩王響、龔彪、馬隊組成的老人組“秘密”調查碎尸案,又有子輩王陽、沈墨等從花季青年墜落“青春殘酷物語”,展現了人世滄桑、家庭變故和城市變遷。這部劇的看點不只是到劇終時才揭開“懸疑”的謎底,而是如靜物寫生般再現了經歷市場化改革的下崗工人們的精神創痛。
2014年第六代導演刁亦男的電影《白日焰火》把北方工業城鎮與兇殺、懸疑故事結合起來,呈現一種緊張、肅殺的氛圍。繼而2017年電影《暴雪將至》《引爆者》等作品再次以工廠為背景展開懸疑敘事。2018年婁燁導演《風中有朵雨做的云》、2019年刁亦男導演《南方車站的聚會》等把20世紀90年代和新世紀之初表現為充滿危機和危險的“黑暗”空間。在這個意義上,《漫長的季節》延續了這種“工業+懸疑+黑色”的敘事類型,讓工業城市、工廠空間變成兇殺、犯罪的“現場”。黑色和懸疑電影的典型代表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希區柯克電影,用來呈現城市中產階層不知道危險從哪里來的惴惴不安和緊張、恐懼的社會情緒。這些結合本土和時代語境、帶有犯罪和懸疑色彩的電影,讓人們看到被大時代所裹挾的小人物的卑微命運,展現了90年代市場化改革中個人如何深陷欲望的黑色漩渦以及把遭遇下崗風波的人心浮動和時代惶恐呈現出來。
如果把90年代市場化改革到2010年前后作為雙軌制改革的轉型時期,那么2010年中國經濟崛起以來開啟了對90年代的重新審視。如黑色懸疑網劇《無證之罪》(2017)、《白夜追兇》(2017)、《隱秘的角落》(2020)、《沉默的真相》(2020)等都發生在新世紀之交。2023年初網劇《狂飆》成為近些年少有的跨越階層而爆紅的電視劇,這部2000年之交工廠二代走向黑社會化的故事,如同《漫長的季節》的另一個版本。這些都顯示了曾經作為現實主義題材的公安刑偵劇逐漸轉變為更好萊塢化的黑色懸疑劇。
與90年代作為銳意進取、擁抱全球化的文化認同不同,《漫長的季節》對90年代工人下崗故事有了不一樣的敘述:善良的老實人都被下崗了,而以廠長(權力)、假港商(資本)為代表的權勢階層是貪污、挪用公款的壞蛋。這種改寫,顯示了2010年之后對90年代敘事的重新反思和審視。
從弒父文化到父親歸來
除了90年代的“黑化”之外,2010年以來,另一種文化表征是一個形象的出現,父親的歸來。與五四時代或者20世紀80年代的弒父文化(否定前一個時代)不同,這十多年中國電影中密集地講述父親歸來的故事。如《鋼的琴》(2011)、《八月》(2016)中的工人之父,《智取威虎山3D》(2014)中的紅色父親,《歸來》(2014)、《一秒鐘》(2020)中的右派父親等。與父親故事相伴隨的是父子秩序的重建,如《流浪地球》(2019)、《銀河補習班》(2019)、《峰爆》(2021)、《我和我的父輩》(2021)等電影呈現父子和解、子承父業的故事。這些歸來的父親形象扮演著雙重社會功能,一是改寫歷史記憶,讓被放逐的父親重新回到歷史中;二是父子的“俄狄浦斯情結”變成子承父業的“忠孝兩全”,反映了父權秩序的重新確立,這與中國完成現代化和經濟崛起有關。不過,這種父子和解的圖景也充滿了裂隙,顯示了文化敘事的困境與游離。
《漫長的季節》與《鋼的琴》《八月》等作品形成了互文關系。《鋼的琴》改寫了作為“共和國長子”和“工人階級老大哥”的下崗工人以劣質、落后勞動力的名義被淘汰的形象,電影中的下崗工人都是深藏不露的、隱匿民間的“能工巧匠”,他們在廢墟般的廠房里搖身一變成了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的技術大拿。與此類似,2016年文藝片《八月》也是向經歷90年代變故的父親致敬:對于從事電影剪輯工作的父親來說,表面上相信從今往后可以靠本事吃飯,而實際上他不愿意“低下高貴的頭顱”。因為他知道從具有主人翁主體的國營職工變成雇傭勞動者,失去的將是穩定的生活和與同事在一起的友誼,迎接他的是顛沛流離、忍氣吞聲、低三下四地為了掙錢而討生活。這些電影一方面把下崗工人、失敗者、離開體制的人追認為父親;另一方面他們在電影中履行父親的職責,如在《鋼的琴》中是為女兒造一架鋼琴,在《八月》中父親為了兒子讀上好中學而外出打工,在《漫長的季節》中父親生活的意義是為兒子“沉冤昭雪”。
家的夭亡與改革之痛
不過,與父親歸來、父子秩序重建不同,《漫長的季節》還講述了兒子夭亡的故事。此類情節,在王小帥執導的《日照重慶》(2010)、《天長地久》(2019)等作品中已有體現——前者講述長期外出工作的父親重新歸來、調查兒子為什么死亡,最終發現缺失父愛的兒子走向了自殺;后者是兒子意外溺水、父母遭遇下崗,一家人離開工廠搬到遠方開始更艱難的人生。《漫長的季節》也是如此,父親的歸來與兒子的死亡成為這些文本中最突出的精神癥候。《漫長的季節》以火車司機王響為核心來展開,以他1998年遭受的雙重創傷為人生轉折點:一個是兒子意外死亡、妻子自殺帶來的家破人亡;二是自己從“愛廠如家”的技術大拿下崗為開出租車的老師傅。對于王響來說,1998年的秋天兩個“家”都死亡了,一個是自己的家庭,一個是單位之家。因此,劇中有兩個王響,分別是下崗前充滿自豪感、正義感的勞模和后來失魂落魄的、白發蒼蒼的小老頭。借助前后兩個時代的王響,帶出了90年代鋼鐵廠以及以工廠為核心的工業城市的時代變遷,把90年代到新世紀之初的改革表述為一種遭遇創傷和傷痛的時代,呈現市場化改革中的社會危機和轉型困境。
總之,這些重返90年代的影視作品重新揭開工人下崗的舊傷疤,展現了改革開放所帶來的新問題,以及被改革話語所遮蔽、壓抑的另一面——尤其是激進市場化過程中,個人遭遇創傷和陷入危險、不安的心態。這些都引起了當下觀眾的共鳴。《漫長的季節》結尾,在金黃的玉米地,兩個王響重新相遇,老年王響向火車司機王響招手,告訴90年代的自己“往前看,別回頭”。這列在“工業田園”風光中開向遠方的火車如同歷史分叉口的另一個平行空間,駛向一個沒有黑暗,也沒有黑化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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