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結束的五一假期,新一季大型紀實采訪節目《吾家吾國》在央視新聞頻道和央視新聞客戶端同步播出。播出的前一天,節目主持人王寧就在朋友圈“昭告天下”:吾家吾國上新了!這一季的寶藏爺爺奶奶有95歲的氣體動力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俞鴻儒;88歲的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任紀舜;88歲的國家一級演員牛犇;83歲的小提琴演奏家、音樂教育家俞麗拿;81歲的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王志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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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21年9月第一季開播起,《吾家吾國》就聚焦“國之大家”,并放棄宏大的敘事方式、高科技的演播室形式,以沉浸式的陪伴跟拍,一窺這些在各個領域做出杰出貢獻的老人們。王寧和整個制作團隊都達成一個共識,“遇見他們,了解他們,把他們的故事留下,這就是《吾家吾國》所做的事,沒有更多的覬覦。”
我們最后找到一個初衷,就是陪伴
“都是國寶級的人物啊!”“為什么看著看著眼里會有淚花……?”“走出演播廳,走近這些院士、大師,走進他們的生活,感覺特別好!”“王寧一遇到藍天野老師就變成小女孩啦!”
每一季播出后,網友們的留言都會帶給制作團隊更加堅定的信念——他們當初的選擇沒有錯。這個從《面對面》節目組生發出來的團隊,挑戰紀錄片式的場景化訪談,跟那么多的紀錄片大咖相比,自己的優勢究竟在哪里呢?王寧的回答就是“搶救”二字。
《吾家吾國》是中央廣播電視總臺創新發展研究中心孵化出來的一款創新產品。作為《面對面》的主持人,王寧說她內心其實是個“文青”,一直想做一檔當代優秀文化人物的訪談,不過這念頭僅限于“想想”,“因為我是一個新聞人,沒有任何這樣的空間。”沒想到機會忽然就擺在眼前了,創發中心推出一項機制,鼓勵新節目的研發和創造,于是在新聞中心與創發中心兩個部門研討的時候,王寧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然而創發中心主任楊華聽畢向王寧提了一個問題:新聞人冷不丁地去做文化人物,你的說服力在哪里?完成度能有多高?緊接著又加了一句:不過這些文化人物如果都向時間去要、都是高齡的呢?
王寧形容當時的自己瞬間被點醒,“那兩年有大批的院士陸續去世,訃告里會寫是哪個學科的奠基人,我們同事之間有時會議論,說這個學科聽都沒聽說過,每個字都認識,但放在一起什么意思不知道。有一次我就感慨這人活一輩子,最后這一生可能加起來不到100字就說完了,但他怎么過的這一生我們不知道,他研究的學科我們也不了解。不過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沒想到他們在腦海里突然又出現了。”
她接過楊主任的話:那就是搶救唄!楊主任點點頭:太對了,而且不只是文化人呢?各個領域都可以搶救。王寧覺得心里的那扇門一下子被打開了。
誰都知道這件事值得做、應該做,但到底怎么做、做成什么樣沒人知道。所以在將近一年的籌備時間里,王寧和團隊不斷地探討如何呈現。
“我們把電視上能用的手段都過了一遍,從大范兒的到小而美的,最后還是落腳在怎么講一個真實的可觸摸的故事,而且還是可操作的。你把一位百歲的老人弄到舞臺上折騰他一天?他有可能坐在輪椅上,還可能就是躺著了,有各種各樣的現實問題。我們請了很多做過人物節目的‘外腦’一起碰撞,最后找到一個初衷,就是陪伴,看他們是怎么生活的。有空時多陪陪,沒時間就少陪會兒,能陪幾天陪幾天,陪的過程中就拍,情景式地、沉浸式地記錄。”
兩位老人的離開讓我們突然醒悟,得跟時間賽跑
陪伴這個形式到底行不行得通,嘗試之前大家心里也沒底。恰在此時接連發生了兩件事,讓團隊意識到“搶救”的真正含義。先是王寧在《面對面》采訪迎來100歲生日的翻譯家許淵沖,節目結束后她覺得這位率真的老先生太有人格魅力了,當即就約定《吾家吾國》的第一期就拍許老。
“采訪的時候他就流露出特別想去上海看看老朋友的愿望,我們就提出陪他去上海,做好醫療保障,實現他的心愿。老先生有童心,我們還想帶他去迪士尼。然后就開始著手聯系他的朋友、訂票……突然有天早上8點左右,許老的監護人給我打電話,說許老走了。我記得我當時正在電梯上,簡直無法相信,因為前一天他還出門吃油條呢。許老每天早上要吃油條,要騎一個小三輪去太陽底下散步、看書,不去就會不高興,結果突然睡著覺就走了。我真是哭著告訴總導演這個消息。”
袁隆平也是王寧為《吾家吾國》最先確定的人選,她在《面對面》三次采訪袁老,并和袁老有一個三年之約,即每三年當他的超級稻有一定升級之后進行一次專訪。得知袁老在三亞生病入院時,王寧曾想去探望,但因為疫情等原因沒能實現。等袁老回到湘雅醫院、傳出“可能不太好”的消息,王寧和同事們依然沒能趕到當地。最終王寧主持了為袁老送別的那場大型直播。
“我一直以為生命的逝去是一個過程,還有時間。我們節目籌備一年,一開始覺得不準備好了不拍,沒有萬全之策不動手。兩位老人的離開讓我們突然醒悟沒有萬全,就得跟時間賽跑,搶救就是生死攸關,快走都不行,能拍到一個鏡頭就趕緊拍。”
101歲的陸老一筆一畫寫下“要說真話”,讓王寧不禁淚目
自此團隊摒除雜念——“放棄一切不必要的技術環節的困擾,干就完了。”
2021年七一勛章頒發前安排了一場集體采訪,101歲的兩院院士陸元九名列其中。不料采訪前一天陸老從床上摔下來,負責人在群里告知采訪臨時取消。不甘心的王寧立即加了負責人的微信,表明自己沒有播出壓力,等三個月半年都行,能不能讓她先跟陸老的家人取得聯系。在拿到陸老兒子的電話后,王寧了解到陸老身體沒有大礙,只是眼睛周圍有淤血,于是將自己的拍攝想法和盤托出,聊了一個多小時,最終得到了對方的首肯。
半個月后,接到通知可以去拍攝的當天,正好是直播七一勛章頒發的日子,陸老的兒子代替父親去領獎,《吾家吾國》攝制組陪陸老在家觀看了直播。
“那天我們把所有能實現的都實現了。知道陸老喜歡吃漢堡,而且只吃麥當勞的雙層牛肉堡,到午飯的點兒就趕緊讓制片去附近買回來,然后就有了那期經典的切漢堡的片段。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陸老說的切四分之一到底是什么意思,都沒事先溝通過,最后他嫌我不會切就直叫阿姨。雖然那天拍攝時間有點長有點累,但陸老很高興,所以又有了第二次拍攝機會。”
王寧與航天員王亞平私交很好,陸元九是航天事業慣性導航和自動化科學技術研究的開拓者,是保證航天員安全的第一個把關人,于是她建議王亞平給老爺子寫一封信,由攝制組在第二次拍攝時轉交。
《吾家吾國》為每期受訪者都設計了一個寫一句話的環節,當陸老一筆一畫寫下“要說真話”四個字的時候,王寧說那股“顫顫抖抖的力量”讓她禁不住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拍攝結束后,陸老堅持讓阿姨把他推下樓,對攝制組十幾號人雙手合十說謝謝,燈光、攝影的大小伙子們,沒一個能控制得了自己的眼淚。大家都清楚,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可能此生也就見這最后一面了。
當女考古學家變成一個老人的時候,她就是一個最脆弱的生命體
王寧不否認自己在《吾家吾國》第一期里的表現“有時還有些刻意”,身邊做紀錄片的朋友友情提示她“以后別在鏡頭里走來走去了,很假。”但更棘手的問題是他們事先沒預料的拍攝的不確定性。
“我們每一季推出5到7個人,屬于節假日播出的季播節目,因為實在沒法固定時間,只能拍夠了攢夠了就播出。拍的時候又是搶著拍,可能一周有兩個人并行拍攝。”
迄今為止《吾家吾國》已經制作了將近40期,王寧形容自己依然處于“屁滾尿流”的狀態。“很多人說我們勝在選題討巧,其實這也正是它最難的地方。”
太多太多不可控因素將王寧這個本來神經大條的人,變得特別絮叨特別操心,為節目生過氣著過急流過淚。都化好妝站門口了,對方可能變卦說今天不舒服不能拍了。或者采著采著突然下逐客令,沒有半點回旋余地……主持挖掘婦好墓的新中國第一代女考古學家鄭振香就是讓王寧又心疼又難以琢磨的一位老人。
王寧至今記得第一次上門,心像被什么東西哐地砸了一下。“家里目及之處全是書,書架的樣式一看就是六七十年代早被淘汰的那種,落滿了灰。地上堆著書,床的一半是書,另一半睡人。吃飯就一個小木桌,再沒有任何其他家具。”
92歲的鄭振香還在重讀王國維的研究著作,書已經被翻得卷邊,幾乎散架。她不讓保姆打掃衛生,是因為她覺得擦了書架就會找不到自己想找的書。志同道合的老伴去世后她一直獨居,脾氣有點古怪。
鄭振香曾在安陽埋頭考古40年,可當王寧詢問她如何發掘婦好墓時,她會直接回絕:我不記得怎么挖的了,全不記得了!請她聊聊跟同為考古隊成員的老伴的生活,她又反問:你問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價值?還會生怕耽誤自己看書而毫不客氣地轟人:你們為什么還不走?你們什么時候走?
其實在鄭振香的日記本里記錄了王寧需要的所有答案,即使過了90歲她依然保持寫日記的習慣。翻看這些筆記本的過程中,王寧發現鄭老的書全是線裝書,非常珍貴,“她自己說誰都不能動她的書,等她走了就把這些書捐了。我知道她的子女不在北京生活,就提出幫她聯系她母校北大的圖書館,她當時一口答應。”
反復確認了捐書的意愿之后,王寧找到北大圖書館商議,對方很重視,不久便派了兩位老師登門拜訪。《吾家吾國》當然不能錯過這個拍攝機會,當天王寧先獨自上樓,跟鄭老說明北大的來意,不料鄭老聽完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反復說我不賣我的書!我一再解釋不是賣書,是北大圖書館的老師來看看。但她根本不聽,就不停地說誰也不能動我的書,你別搶我的書!”
慌了神的王寧只好下樓請兩位老師拿著北大的捐贈證書一起上去澄清,結果被拒之門外。“保姆說老太太坐在里屋誰也不見,她認為我們是騙子,要騙她的書。我的那個心啊!我怎么能讓她產生這樣的恐懼!”
王寧一心要消除誤會,又拿著攝制組緊急買來的蛋糕再次上門,淚流滿面地解釋:“鄭老師,沒人要搶您的書,是北大希望今后收藏您的書。”但老人依然重復著“不賣”,連平常最愛吃的蛋糕也讓他們拿走……
最終,滿懷內疚的王寧痛哭著離開,下樓跟大家說散了吧,然后一個人坐了很久。拍攝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只有心疼。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意識到老人可能不太對勁。
“我臨走前囑咐保姆要多跟鄭老講講沒人動她的書,讓她放心。婦好墓對中國歷史研究的重要性不用多說了,但當女考古學家變成一個老人的時候,她就是一個最脆弱的生命體。我們究竟該怎么愛他們?”
由于當天的拍攝沒能完成,而第一季的播出已經定檔“十一”,沒有時間再繼續等待下去,攝制組只好去了一趟婦好墓,用其他手段彌補這一期的缺憾。
面對邀約他的第一反應是:為什么要采訪我?沒有人采訪過我
王寧曾在朋友圈里記錄采訪鄭振香的困難,形容自己就像在蜘蛛網上行走,剛走兩步腳下的線啪就斷了,搖搖欲墜中趕緊再抓住另一根線。《吾家吾國》呈現出來的講述都相當完整,但背后的真相是艱難的采訪和痛苦的剪輯過程。
“我們的素材量實在太大了,因為《吾家吾國》的準則是細節決定故事,從老先生們漫長的人生歷程中耐心地挖掘細節,就是我們最需要下功夫的事情。比如汪品先、劉大響、王振義這些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的老人,真是人中龍鳳。而另一些老人的思維則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需要我們把那些記憶一點點串起來。”
每次采訪結束,家人都發現王寧不愛說話,必須緩兩天才能滿血復活。整個團隊更是把吃奶的勁兒全使出來,開超長時間的策劃會,捋名單捋事跡,然后按照年齡、身體狀況、曝光度進行排序。他們會刻意回避一些曝光度高的人選,有人說他們采訪的人都沒人知道,是素人,王寧反駁,“以他們在專業領域的成就,絕對不是素人。”
其實王寧自己也經歷了一個認知的過程,比如“定量巖相古地理學是干嘛的?我如果不采訪這個學科的開拓者馮增昭,根本就不會知道。當你見到這個老人,你才了解沒有他,鄂爾多斯就找不到天然氣,整個華北做飯用的天然氣就沒地方來。”
不過,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不是素人,96歲的馮增昭并不關心。從事一輩子地質工作,在漫長的時間里靠雙腿把一座座山一片片地全丈量勘測一遍,在沒有計算機的年代手繪十幾張幾米長的巖相地圖……這些對他來說甚至不是受訪的理由。面對《吾家吾國》的邀約,他的第一反應是:為什么要采訪我?沒有人采訪過我,你說什么我也聽不見。
受訪者聽不見,轉換語言將會花費大量時間,而且交流困難還可能導致后期出現錯誤。
團隊反復研討到底要不要采訪一位聽不見的高齡老人,王寧很堅定,“去老先生的家里,我們發現無論是鞋柜還是床頭柜上面,全擺著一摞摞的A4紙,一面有字。我問他是為了不浪費留著再利用嗎?他說這都是退稿,所有人投的相關研究的稿子他全部留著。他認認真真地審稿,嚴格挑選,每一篇退稿都會寫明原因。在我的理解中,他已經爬不動山了,這些投稿現在就是他的山,這一摞摞的稿件就累積出了我們國家在這個學科領域的領跑地位。”
緊接著需要解決的就是如何實現拍攝。團隊去同仁醫院專門配了助聽器,不料馮老堅決不戴。他們只好把預設問題先提前一張張打印出來,但這些只能作為一個基礎打底,交流過程中臨時產生的問題無法預測,王寧又準備了一個大本,隨時寫給馮老看。
回憶這一期的拍攝和剪輯,既是艱難的,也非常動人。然而一直認為自己沒資格受訪的馮增昭沒能親眼看到節目播出,于今年1月初去世了。節目在春節播放后,馮老的兒媳婦給王寧發來微信,說他們全家觀看了那期節目,但很遺憾公公本人沒有看到……
另一位沒能看到自己節目的是百歲翻譯家楊苡。其實團隊早從籌備階段就開始約請,但兩年里各種陰差陽錯,直到去年夏天終于如愿,《吾家吾國》成為她生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訪。細數離開的潘際鑾、藍天野、馮增昭、楊苡,傷感之余,《吾家吾國》也慶幸曾經與他們相遇。
這些老先生們其實就是我的火種,不斷地給我能量
王寧和小伙伴們為《吾家吾國》設定的第一個階段性目標是100人。異常忙碌的工作節奏,不是在拍攝,就是在拍攝的路上。身邊朋友向王寧感慨:你怎么那么忙啊?給你打個電話都說不了兩句。臺里年輕實習生跟了一天攝制組,晚上給王寧發微信:王老師你們都是鐵人嗎……
“我以前沾枕頭就著,做《吾家吾國》開始失眠,老忍不住要復盤,這個細節沒抓住,那個問題沒有問,那種無法重回彌補的遺憾特別折磨人,但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當一名人物記者的幸福就在于不斷遇到新人,每一個新人都會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90歲的植物生理學家匡廷云穿喇叭褲,衣服顏色的飽和度都特別高,王寧說她不想讓觀眾只記住這個女科學家一輩子是研究光合作用的,她還想展示匡老布置得像童話世界一樣的家,家里還安裝了一架秋千,匡老沒事就坐在秋千上看書。她也想偷偷告訴觀眾,雖然女主人是一名植物學家,可她家里一盆真的植物也沒有,因為她沒有時間打理。
陪90歲的常沙娜一起游故宮讓王寧記憶深刻,“腿腳靈便,還愛懟人,我每件衣服在她眼里都沒穿對。她問我你今天為什么穿這么紅?我說這不是來故宮嗎,也是配合您。她又問那你身上這叫什么紅?我不知道,常老說這叫土紅,你怎么連土紅都不知道!第二次見面她說:你今天沒穿對,全身那么多花。我撒嬌說您喜歡花啊,她又懟我:那花也不能這么密啊!”
即便被懟得啞口無言,可常沙娜就是那個一見面就想擁抱的人。她收到的花,一定要修剪后才插進花瓶里,她的衣服總是搭配優雅,即使是幾十年前自己做的,也一點不過時。
“人是多么復雜的生物啊,可以說你對一個人的了解也許永遠無法窮盡。我曾經形容每次拍攝我都是拼盡全力把自己燒一回,而這些老先生們其實就是我的火種,不斷地給我能量,也讓我對他們永遠充滿期待。”
與老先生們的接觸還讓王寧重新審視自己的職業,做主持人,尤其是女主持人,難免擔心自己在鏡頭前還能待多久,會慌。“我常常想,如果能像這些老先生一樣,找到一口井不斷深挖下去,是樂趣所在,也是心安所在,那我是不是就不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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