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上海的話劇舞臺上,一部70分鐘的“小戲”《黃粱一夢》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出戲在YOUNG劇場的大戲臺制造了一場夢,臺下的觀眾中也有人真的做了一場夢,但更多觀者則胸中頓生“黃粱夢,未覺枕,幾經秋”(王以寧《水調歌頭·呈漢陽使者》)的情感共鳴。尤為難得的是,它是一次使用“中國材料”提煉“中國方法”表達“中國思想”的舞臺實踐,是近十年來話劇舞臺上難得一見的內容與形式高度統一的戲劇,構思精巧的同時探索了“新國劇”在當下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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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結束,在滿場米香飄散的氛圍中,在該劇中擔任“說書人”的特別出演、中國演出協會常務理事傅維伯出來面見觀眾并透露,這部由中國導演黃盈導演并編劇的作品,迄今已走過十多個年頭,累計演出96場。這部沒有豪華置景卻有著豪華想象力的作品自問世以來,所到之處均引發熱烈討論并留下良好口碑,憑借著“最中國”的戲劇表達,它多次受邀前往新加坡、德國、法國、英國、韓國等國家進行演出。
提到黃粱一夢,不得不提三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唐代沈既濟的《枕中記》,元代馬致遠等人合著的《黃粱夢》和明代湯顯祖的《邯鄲記》。正是這三部作品成就了黃粱一夢,使這四個字名揚天下。《枕中記》中的黃粱一夢故事,是大家最為熟知的典故,說的是唐開元七年,一位名叫盧生的書生進京趕考,在邯鄲客店偶遇道士呂翁,向他道出心中的不如意。道士笑著說:“在我看來,你談吐不凡,身體健全,沒有大災大難,有什么不如意呢?”盧生表示:“我自幼熟讀經書,本想有機會為朝廷效力,即使不能當上宰相,也要做個重臣,為皇帝分憂,順便光宗耀祖。然現已過而立,依然一無所成。”呂翁隨即拿出一個瓷枕贈與盧生,叫他去睡覺,并說:“你枕著它睡,如意就會隨即而至。”說話間,客棧店主正在淘米做飯,用的是小米,也稱為“黃粱”。
不一會,盧生就做起了夢,夢中他娶了美麗的妻子崔氏,中了進士,升為陜州牧、京兆尹,最后榮升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中書令,封為燕國公。他的五個孩子也都高官厚祿,嫁娶高門。盧生兒孫滿堂,享盡榮華。80歲時,久病而亡。斷氣時,盧生驚醒,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店主蒸的黃粱米飯還沒熟。回想剛才的夢境,盧生嘆道:“人生如夢”,遂隨呂翁而去。后人將故事中的呂翁,演化為八仙之一的呂洞賓。這個夢提醒著世人:所謂功名利祿,不過是浮生一夢,過眼煙云。這里,延伸出了“夢文化”,它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重要的一支。無論是“黃粱一夢”“南柯一夢”還是“莊周夢蝶”,歸根結底說的都是“人生如夢”。
這唐代的傳奇被一五一十地搬到了劇場里,又是怎樣一番演繹呢?隔著半透的帷幕,演出開始了。觀眾們看著演員們開始在臺上淘米,煮飯;演出中,飄出的米香逐漸充盈整個劇場;落幕后走出劇場,人人都可以品嘗到一勺演出期間煮好的黃粱米飯,這構建了屬于“黃粱一夢”的形式閉環。而舞臺對這個故事的呈現上,則借力于大量的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如用三弦開場;飾演盧生的演員用京劇勾臉,身后京劇背旗,動作皆用京劇的身段程式來走,其與呂翁的對白是京劇念白與白話文相互交織在一起;在表現盧生治理水患、出戰邊疆時,用的是京劇鼓點加水袖的表現手段。而盧生拜相后由一根木竿橫穿支起一襲相袍,暗示了盧生起起伏伏、枷鎖漸沉的人生。諸如此類,不僅充分體現了中國美學重寫意的特征,還巧妙地在寫意和寫實之間搭起一座觀賞的橋梁。
“嘆生平、無運道、家貧窘、年紀小”,這是劇中不停重復的一段唱詞,也是盧生的人物小傳。隨著敘事的推進,作為中國傳統讀書人的代表,盧生“學而優則仕”的價值觀,一步步走向了破滅。到最后,盧生對著皇帝的畫像反復跪求自己“年事已高,告老還鄉”,得到的只是一句“不許”,讓人不禁唏噓。這是中國傳統文學中“虛妄幻夢”的一次短暫重現。最終夢醒,盧生在最后喊出了心中所愿“只想吃上一口黃粱米飯”,人間煙火的回歸在此得到了重要的表述。
2011年,《黃粱一夢》的首演曾經驚艷了世界三大國際戲劇節之一的阿維尼翁戲劇節,獲贈“最中國”美譽。當時有段插曲,劇組在飛往法國的飛機上,負責字幕翻譯的老師擔憂,因《黃粱一夢》文言文和白話文交織,中間還出現了復雜的唐朝官名,法國觀眾會不會看不懂。首演結束后,導演問一位前來看戲的法國媒體朋友,在他看來這部戲講了什么。法國人說,《黃粱一夢》講的是未來。黃導懵了,想觀眾果然沒看懂。這位法國人繼續說:“我們老覺得未來是充滿希望的,但我們太在乎未來了,所以會忽略當下。”原來,他不僅看懂了,還從另一個角度詮釋了《黃粱一夢》。
這給了黃盈以信心,通過一部從內容到形式到審美都“極其中國”的作品,可以讓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老祖宗留下的財富中,找到各自的理解,這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魅力。1300年前《枕中記》中的寥寥千字,通過十余年的走出去與回歸證明了這點。
“承認藝術是具有民族性的,且同時具有世界性;沒有前者便不能發出特出的藝術,沒有后者,便不能得到普遍的了解與鑒賞。”這是趙太侔在1926年發表在北平《晨報》劇刊的《國劇》一文的開篇語。依據這個前提,在上世紀20年代,余上沅、梁實秋、徐志摩、熊佛西、張嘉鑄、聞一多等一眾當時的英美留學生,集戲劇、美術、建筑等多元領域之人才,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國劇運動”。
時間過去了近一個世紀,這樣的美學認識在當下依然具有現實意義。回顧《黃粱一夢》創作之初,作為一部首演在法國的作品,主創團隊沒有討好觀眾,沒有為方便理解而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改編”,而是著力于從傳統藝術中尋找中國式的表達,真正實踐了將其與現代演劇結合,以稱“新國劇”。在黃盈看來,歷史和傳統給了他無限的創作靈感。“統”代表著歷久彌堅的不變因素,“傳”意味著隨時代更新演變。如果簡單地照搬照抄中國古典的藝術樣式,那就缺失了我們立足于當下生活對傳統藝術的創新與思考。歷史和傳統給出了無限可供的創作的可能性。
作為“新國劇”探索的第一部作品,《黃粱一夢》證明了話劇這樣一種舶來的文藝樣式,在當下可以以純粹的中國故事、中國式的表現手段和審美,走出一條屬于中國的舞臺表達新路。在那之后,黃盈的“新國劇”繼續走在這條路上,并以《西游記》將此探索向前推進了一步。當然,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一番啟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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