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住在北京西城的北篦子胡同。住所是機關的一處家屬院,房子是單位分配的。二十多年前,我們住的這一片要“開發”拆遷;離開舊居后,我就成了有私人房產的市民。
二十多年來,我親眼看見了這里的大變化。縮小范圍講,從西單北大街至太平橋大街,從豐盛胡同至辟才胡同這個區域,已經全部推倒,新建一些宿舍及與金融街相連的寫字樓。在這一片寸土寸金之地,只剩下一座普通的、破爛的小小四合院——齊白石故居。
(資料圖)
跨車胡同13號——畫家齊白石的故居,過去在這一帶不顯眼,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灰色小院子;在開發的浪潮退去后,還真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我自巋然不動”。從此,老北京人經過這里,就會從齊家小院這個坐標依稀想起西城舊貌,重溫舊夢。
春天里的一個下午,我下樓散步,看見一個后背佝僂的老人,正緩緩向西移動。我住在齊白石故居東側,距離故居有六百米。我跟在老人身后,看見他到了故居大門口,艱難地坐下來,臉朝南,幸福地閉上眼睛,正沐浴在春光暖陽里。我沒敢驚動老人,就在故居周邊散步,看見故居門口的楊樹長出綠葉,白色的楊樹花絮輕盈地飄灑。故居北側還有一株柳樹,一株槐樹。院墻南側,園林工人栽了一片竹子,如今已長高,遮住了院墻。我知道,齊白石在北京有兩處房子,除了跨車胡同這一處外,在北邊的雨兒胡同還有一處,雨兒胡同的房子,是1955年政府送給他的,但他住了不到一年就又回到西城的這個老屋,不久就在這里逝世。可能還是對跨車胡同這處房子更有感情。
二十多年前,我進門參觀時,看見一排敞亮的北房,知道齊家還有后代住。齊白石早就是世界名人了,西城區保留了這一處無法復制、不能“打造”、最有代表性的文化遺址。近年,北京市在發展規劃中明確,要保留首都的特色風貌。齊老頭這個“釘子戶”還釘在這里是對了。
我讀張次溪筆錄的《白石老人自述》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住在西長安街南側,住所東有首都電影院,西有長安大戲院,還是老北京風貌。一口氣讀完這本小冊子,知道了這位北漂前輩、畫壇巨匠不懈奮斗的一生經歷。筆錄保持自述者的語氣,像在聽齊白石的講話錄音。我想,如果用湘潭話朗誦,這本小冊子的特色更鮮明。張次溪是齊的門人,還著有《天橋志》,后易名《人民首都的天橋》出版。老一輩文化人,知道自述的文體該怎么寫。他一定在個別字句上潤色,全書卻保留談話風格。
“窮人家孩子,能夠長大成人,在社會上出頭的,真是難若登天。我是窮窩子里生長大的,到老總算有了一點微名。”這是自述開頭的話。此時,齊71歲,已享有大名,但他講述自己的成功,不忘自己是窮苦人家出身。我讀完他止于88歲的自述,至今都難忘的,是他那樸實真摯,對親人朋友的深厚感情。齊最愛他的祖母。有一幅《牧童》作品,題“祖母聞鈴心始歡”,說的就是他的童年生活。他幼年放牛,祖母不怕牛丟失而怕孫兒丟失,就在他身上系一個鈴鐺,他去放牛,祖母在家門口候望,等聽見鈴鐺響,知孫兒放牧平安歸來,才折身回家。齊有一方印名“甑屋”,如不是齊自己講解,外人猜不出是什么意思。齊對“甑屋”一印說:
余童子時喜寫字,祖母嘗太息曰:汝好學,惜生來時走錯了人家。俗云: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里煮?明朝無米,吾兒奈何!及二十余歲時,嘗得作畫錢買柴米,祖母笑曰:哪知今日鍋里煮吾兒之畫也!匆匆余年今六十一矣,作客京華,賣畫自給,常懸畫于四壁,因名其屋曰“甑屋”,依然煮畫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呼吾兒同餐矣!
齊在家鄉時,以給人畫肖像掙的錢買米下鍋,祖母說了那樣的話;他到北京后賣畫,還不忘本,以一方印連接起老孫兒對老祖母的深情。
齊白石在60歲后才有大名。他自己有詩說:“姓名人識鬢已絲。”王闿運肯定他的畫,但諷刺他的詩是“薛蟠體”。是陳師曾發現了他畫作的價值,把他的畫拿到日本展覽,一炮打響。在自述里,齊有好幾處說:“我如沒有師曾提攜,我的畫名,不會有今天。”他又說:“經過日本展覽以后,外國人來北京買我畫的很多。琉璃廠的古董鬼,就紛紛求我的畫,預備去做投機生意。一般附庸風雅的人,也都來請我畫了。從此以后,我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這都是師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遠忘不了他的。”齊雖名聲大振,但也沒把畫畫說成是什么“追求藝術”。他在自述里說,“我沒有別的打算,只想賣賣畫,刻刻印章,憑著這一雙勞苦的手,積蓄得三二千銀子,帶回家去,夠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讀胡佩衡寫的《齊白石畫法與欣賞》,了解他的獨家筆墨。胡講到書法藝術與齊用筆的關系。其中有一句說:“齊先生能一筆畫成一只有肉帶骨的螃蟹腿。”徐悲鴻高度概括了齊白石的藝術本質,說齊的畫是“致廣大,盡精微”。是的,我們在他畫的大寫意花卉草木間,驚喜地發現幾只“嗡嗡嗡”的蜜蜂,那薄薄的翅子正在扇動。致廣大而盡精微,是一切藝術的最高境界。
太陽向西移,我還在故居周邊走,腦子里裝的全是《白石老人自述》。以齊白石故居為鄰,我就能永遠看到一個鄉下人在北京的傳奇,就如同另一個湖南鄉下人沈從文一樣,通過堅韌不拔的追求,成為了一代文化大家!路西是金融街,鋼筋水泥叢林中,資本如海水般整日整夜涌動;玻璃幕墻的大樓里,年輕的打工人面對瞬間萬變的數字曲線,隨之心跳起伏。我每天都看見,這些追夢的年輕人匆匆從地鐵里鉆出來,又匆匆鉆入整面玻璃幕墻的大廈里。踅到故居門口,那個老人不見了。
多年以后,文明社會的腳步還將往前走,齊白石故居,這個偉大藝術家的灰色小四合院,將會和他的藝術一樣不朽,不動,不走!如巨大的鐵錨,永遠釘在古都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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