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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久前舉辦的第46屆日本電影學院獎的頒獎禮上,由石川慶導演,妻夫木聰、安藤櫻主演的劇情片《某個男人》,獲得8項大獎,成為最大贏家。影片改編自平野啟一郎的同名暢銷小說,不僅在日本廣受好評,此次參加上海電影節評委作品展,同樣引起國內影迷的關注。
影片以懸疑開篇。因次子病逝,武藤里枝與丈夫齟齬不斷,最終離婚。她帶著上小學的大兒子黯然回鄉,邂逅了溫柔羞澀的谷口大祐。兩人結婚生子,不料,谷口在工作中意外喪生。里枝接待前來奔喪的丈夫的大哥才知道一起生活了3年的人,其實是冒用別人身份的人。那么,他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在偏僻小鎮戴著“面具”生活?
影片的前四分之一,以講述里枝和谷口的相逢相戀為主,情節波瀾不驚又飽含溫情,像極了經典的日式家庭劇。全片最大的疑點拋出后,并沒有根據給出的線索不斷反轉、最終揭出謎底,而是劇情剛過半,里枝請來的律師城戶章良就查到了死者的真實身份。原來他本名小林原誠,是殺人犯的兒子,與別人交換身份,只是為了擺脫社會歧視,以及罪犯父親帶來的負罪感。隨后影片從小林的回憶展開,他也曾努力抗拒姓名附帶的原罪,但屢次失敗后,不得不選擇徹底逃離。
雖然以懸疑推動劇情,但《某個男人》顯然不是為了讓觀眾獲得智性挑戰的滿足感,而是隨著故事推進,讓觀眾慢慢對人物的遭遇感同身受,思考我們習以為常的某種觀念如何形成,及其可能產生的對生活的影響、對精神的束縛。整部影片雖然以小林為主,但其實講述了三個彼此關聯的試圖擺脫原有身份的案例。小林的故事由本人經歷展開,展現當事人的復雜處境;依靠長兄和前女友講述拼湊出的谷口,自始至終面目模糊,展現當事人突然失蹤后親友的反應;律師城戶身處內心糾結的灰色地帶,展現當事人如何一步步走向自我身份的迷失。
就造成人物拼命逃離既有生活的現狀而言,借助上述三人,影片還探討了導致當今日本階層固化、偏見橫生的主要原因。小林代表了“血統”。東野圭吾的懸疑小說《信》,同樣反映了日本社會對罪犯家屬根深蒂固的歧視,表明這種連帶的歧視本是犯罪懲罰的一部分,過高的犯罪成本可以起到警示作用,而《某個男人》則側重表達歧視對家屬個體帶來的負面影響。城戶的律師搭檔懷疑小林因為參與犯罪才避禍他鄉,理由是“雖說犯罪不會遺傳,但家庭環境很容易影響人的未來”,這一觀點代表了小林身邊大多數人的看法,不改血統論的本質。小林本人既是這一觀點的受害者又是認同者,每當他看到鏡子里自己越來越像父親的那張臉,就會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點滴的幸福,他選擇當拳擊手也只是為了挨打,試圖通過懲罰與父親一脈相承的肉體來獲得內心的片刻安寧。
谷口代表了“家族”。他本可以和長兄一起繼承父親的溫泉酒店,但他既不喜歡經營酒店生意,又不想和長兄因家產分配起沖突,最終選擇遠走他鄉。這種做法在日本傳統家庭會被視為懦弱和不負責任,等同孩童的任性胡鬧。影片最后,谷口和多年未見的前女友相遇,悲喜交加感慨萬千的表情令人動容。或許,在別人眼中他的原生家庭和既定路線都是令人羨慕的,但具體到谷口自身的生命體驗,就是束縛天性和個性的牢籠。
城戶代表了“族群”。作為在日朝鮮人,即便是已經加入日本國籍的第三代,他仍被作為外來者區別對待,不得不忍受無處不在的或客氣疏離或粗魯冒犯的社會歧視。城戶的外表越表現得像一個地道的日本人,內心就越在意他人有意無意間的玩笑、挑釁或在日外國人游行等社會事件,以至于從自我懷疑到徹底認同調查對象更換身份的做法。
概括而言,小林想要逃離的是家庭結構中最基礎的血緣關系,谷口想要逃離的是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經濟關系,城戶想要逃離的是更為松散的族群關系,正是基于這些多元而復雜的文化影響因子,青年一代在層層觀念的束縛中愈發渴望依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影片導演石川慶談到改編原著小說的初衷,就是因為它描摹了當代日本青年的真實心態,他們沒有像父輩一樣享受經濟發展的紅利,缺少父輩打拼就能贏的精神信念,只求隨波逐流安穩度日。影片的豐富之處在于,既冷靜揭示了這種帶有時代普遍性的不同層面的逃離,又借用角色之口提醒觀眾“你所厭棄的,可能正是別人拼命想要獲得的”。同時充滿溫情地用小林的故事鼓勵觀眾,即使傷痕累累,仍然可以開始新的生活;用里枝的故事慰藉觀眾,所謂真相并不那么重要,和愛的人曾經相知相戀,就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影片片頭與片尾多次出現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勒內·馬格利特的名作《禁止復制》,畫作中男子面對鏡子,可是映在鏡中的并非他本人的面容,而是鏡外他人視角中的男子背影。某種程度上,這幅畫具象了《某個男人》的核心表達,一方面,人們看到的自己其實只是他人眼中的自己,自我認知只是基于他人理解的幻象;另一方面,面對內心深處被某些觀念束縛的不可名狀的幽暗,背過身去決然拒絕也未為不可。
作者:劉春?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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