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哪本日文版《小王子》翻譯是需要評估的。這不僅是因為圣埃克蘇佩里《小王子》的法文原著在日本從2005年就進入了公版,由此而引發了諸多譯本一窩蜂地出現,光在進入公版后的第一年就發行了10種譯本,其中以作家池澤夏樹的譯本最為流行。現在回頭閱讀,這個譯本的最大特點是無比忠實原著,幾乎沒有添枝加葉,原汁原味。這跟譯者也是作家有直接的關系。原著畢竟是文字的藝術,作為譯者的愿望,也是想從文字當中尋找第一感覺,這一點自不待言。
(資料圖)
不過,這回選中奧本大三郎與山下浩平的合作譯本,有很大程度上是緣起于山下浩平的繪畫,這本圖像小說是2020年首版的,從公版元年算起,已經過了15年。在這段時期,其他的日文譯本數見不鮮,依然是以文字為主打方向,而只有這本以圖像為主的譯本卻一花獨放。我作為譯者,對接力出版社的慧眼深表欽佩。山下浩平是2025年大阪世博會吉祥物“脈脈君”的設計師,無論是對繪畫的整體構思,還是在創作《小王子》上千幅的手繪時所處理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能娓娓道來,就像面對筆下的精靈一樣。無疑,這是他接受外來文化時的一個態度,同時也是一個把舶來的內容植入自我解釋之中的一個過程,很生動很具體,值得我們廣大讀者參考。——毛丹青
與奧本大三郎先生的合作起始于對法國文學的愛好
毛:這本圖像小說《小王子》的文本作者奧本大三郎先生是一位法國文學研究者,曾經翻譯出版過《法布爾先生的昆蟲教室》,其中的繪圖也是由您擔任的吧。
山下:是的。這是一本法國專門為兒童重新寫成的書,總共有四卷,所有的繪畫以及構圖設計都是我擔當的。它在報紙上連載了六年,最終成書的時候,我跟編輯商量,包括全書的封面攝影也是我擔當的。為了這本書,我也抓了很多昆蟲,有的還飼養了起來,至今未變。所以在繪畫之前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我跟奧本大三郎先生合作時有很多時間討論。奧本先生問我是否還能這么合作下去,比如法國詩人蘭波,當然這也是我讀過的作品。不過,我從小喜歡《小王子》,如果重新合作這部作品的話,會不會更好呢。當我說出這個想法,奧本先生把他翻譯了一半的稿子一下子就遞給了我,這是他出于個人的興趣翻譯的,寫在了A4紙上。等到我們下回見面時,我已經根據他的翻譯畫出了大樣。這是我們兩人覺得好玩兒才走到了一起,并不是從一開始就為了出版才想出的主意。
毛:日本很早就引進了《小王子》,至今為止也出現了很多譯本。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內藤濯先生翻譯的《小王子》,亮點是他大膽譯出的書名。
山下:是的。他翻譯成《星星小王子》,加上了“星星”,而不是《The Little Prince》,這是內藤濯先生的一個亮點,能把書名翻譯成《星星小王子》,近乎一個發明。我小時受這本書的影響很大。作為一個標準的譯本,我一直都在讀,一直到了2005年版權放開后,的確出版了很多不同的譯本,但我并沒讀多少。我比較看好過去的譯本,現在也如此。奧本先生也出版過一個譯本,他送給了我,但這個版本類似于原著的濃縮版,作為我個人來說,幾乎沒當什么參考,因為我覺得讀原著還是完整版比較好。
毛:與奧本大三郎先生的合作也是起始于對法國文學的愛好?
山下:是的。他翻譯過很多法國文學的原著,包括擔任法布爾昆蟲記的監修在內,而且還發表過很多隨筆。我是一個喜歡昆蟲的人,以前就拜讀過奧本先生的隨筆。他的日語很美,很容易讓人明白。文筆一點兒都不晦澀。這跟《星星小王子》譯本有共同之處,言簡意深,讓我不忘。
為了畫,重讀原著加深理解,這也許讓《小王子》有了一種透明感
毛:我讀過很多其他的日語譯本,最近好像是新潮社還出版了一個藍色封面的《小王子》,我還沒讀。這回閱讀圖像小說日文版《小王子》當然先是從圖像開始的。先生畫的這本書從風格上說,也是漫畫的一種,用中文準確講叫簡筆畫。這個風格非常日本,或者叫日系。很明顯,先生的繪畫無論是色彩的配圖上,還是設置上,都不顯眼不炫。
山下:我不炫。是的,正如您說的那樣。
毛:這個讓人心不煩,說起來也挺有趣的。我拿到先生畫的《小王子》是幾年前。大約是剛出版的時候,在書店的旁邊正好有一家無印良品的商店。當我站在原地閱讀的時候,抬眼一看,發現跟無印良品的風格酷似。看上去并不刻意,但所表現出來的畫中的氣氛充滿了想象力。于是,我被吸引,然后開始進入了日語文字的閱讀。如此經歷讓我先表述,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拜托先生說下感想。
山下:很感謝。在翻譯之前就閱讀了這本書,我很高興。這跟我畫這本書的過程也許有直接的關系。雖然我也畫自己的原創作品,但這回跟畫法布爾昆蟲記不同,因為《小王子》有圣埃克蘇佩里的原著,對此,日本有巖波書店內藤濯先生翻譯的《星星小王子》深入人心。在此之上,這回以圖像的形式再創作。譯本是奧本先生的,我作畫,其實覺得挺可怕的,也挺苦惱的。全球有那么多人喜歡這本書,自己要重新畫,個人甚覺可怕。但無論如何,因為喜歡這本書,所以才想畫下來,于是我定下了兩條規則,一個是絕對忠實原著,不做節外生枝的改動。另一個是為了畫,我又重讀了原著,加深理解。這也許讓《小王子》有了一種透明感。如果能讓更多的人進入閱讀,有你這樣的感想真的讓我很高興。
毛:《小王子》是世界名著,長銷不衰,您覺得其中最大的理由是什么?
山下:這部作品之所以被全世界愛戴,我也考慮過其中的理由。最初讀這部作品的時候,我還是個少年,到了成年又讀了。不同年齡段的閱讀所得到的印象是不一樣的。這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成長與經驗所致。世界上還有一些類似的永恒之作,這部作品是其中之一,我可以說,《小王子》是我們每個人成長的一個容器。也許有點兒難懂,但我的意思是小王子的存在是中性的,就像一個吸收別人想法的容器一樣,這是一本發人深省的書。
毛:通過圖像,或者叫漫畫來表達《小王子》是怎么想出來的呢?
山下:用這種形式來表達并不是我的創意,而是奧本先生常年積累的一個點子,他可能也正在尋找有誰能畫,而我趕巧正好與他合作,于是就順理成章,覺得挺有意思的。
我剛才也說過,這真的就是兩個人一起吃吃喝喝時說起來的,當時我們誰也沒想到這個點子可以拿來出書。至于我的畫為什么會是這樣的風格,這跟我平時就這么一直畫下來有關。
實際上,作為一本漫畫的出版,這對我也是頭一回。我小時就喜歡畫漫畫,還在雜志上獲得過獎項,能畫出現在這個風格,從我內心而言,完全是一個自然的表露。說得多了一點,不好意思。
這回怎么畫,我自己曾經探索過一些畫法,但并不是畫本身,而是用什么樣的速度讓畫展示下去。我先畫出了幾個類型,全是很普通的那種“砰砰砰”的節奏,但其中也有很緩慢的節奏。我把這個內容,拿給奧本先生看,問他是否合適,最終做了整體的調節,匯集成書。
毛:由此可見,《小王子》盡管出版了很多譯本,但能夠達到圖像小說這個創意,還是經過了相當長時間的。我個人理解,這也許就是對外來文化的接受與消化,乃至再創作的過程吧。
山下:這個經過了深思熟慮,有時雖然也要依靠靈感,但畢竟這本書是有原著的。奧本先生從小就很喜歡《小王子》,但對狐貍的形象卻不太看好圣埃克蘇佩里畫的,他覺得原著應該畫得更可愛,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對此,我是有不同意見的。所以,我猜這是因為奧本先生本人想看可愛的狐貍,所以才如此要求的吧。對此,我必須要做出回答,但同時也要尊重原著,這是我從內心發出的愿望,所以花了很大的力氣。
毛:關于這個細節頭一回聽說,作為創意來說,也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狀態了。世上的名著,到處都可以看到相關的論述與評價,但你們兩位卻不受周圍的影響,相互以各自的個性碰撞,經過沖突與融合才共同制作了這么一本好書,這讓我深受啟發。還能說得更具體些嗎?
山下:明白了。最快的節奏是一開始,尤其是有關少年時期的圣埃克蘇佩里。另外,還有一個天文學家的一段。從結果上說是這樣的,凡是有圣埃克蘇佩里畫的原畫,節奏都比較好。而比較難的,也是比較緩慢的是他原著里沒有配畫的地方,光有字沒有畫,這反倒讓我覺得最難畫了,但正因如此,此處才是發揮我對原著想象的地方,也是我最想對原著發起挑戰的空間。這個具體到細節上幾乎數不清,大致上都是原著與圖不匹配的地方。比如,文字上的意思只是一個人站在沙漠里,而作為漫畫,可以畫出舞步。還有兩個人抱在一起流淚,這里又變成了我按照自己的感受加以解釋的機會。這樣想下來,我畫的時候就變得很細心很用力。最讓我苦惱的是如何畫最后的情節,如何表現節奏感。圣埃克蘇佩里的飛機即將消失于群星之中,在這之前,他還在沙漠中就像做夢一樣地熟睡。這個地方雖然描寫得很短,但對我來說,卻是創作了大量的畫的地方。
這本書與其說是小說還不如說更接近于一首詩
毛:作為二次創作,對于原著而言,也許是一個深化的進程,尤其從視覺上說,圖像小說更是如此。
山下:這個作為我個人來說,只是想盡量多畫,盡量給讀者多看,這個沒有任何編輯介入,完完全全是我個人的想法,是我個人想多畫。這本書與其說是小說,還不如說更接近于一首詩。對這樣的作品,畫成漫畫給讀者看時,我最先想到的是究竟要給讀者看哪一段,我的這個意識很強。還是回歸到我開始畫的時候定下來的規則,凡是圣埃克蘇佩里畫過的情景一律都要放入書中,除此之外的部分,作為我的繪畫作品是可以加入的。比如,在沙漠里,小王子與飛行員一起看晚霞的情景,在書中就用了跨頁,這可以讓讀者盡收眼底。這也是我想讓大家看畫的意圖。作為一個結果,就變成了節奏的快與慢了。
毛:在整個作品中的用色方面,您是怎么考慮的?
山下:關于用色方面有幾點考慮。一個是圣埃克蘇佩里畫的水彩畫與《小王子》的搭配很到位,從這么一個印象當中汲取了靈感,變成了我現在的畫風。從技法上,用了很多水彩,水粉也用了。總之,我把原著中的水彩部分的印象抽取了出來。這跟色彩有關聯。這個故事本身很飄逸,猶如掛在宇宙中的一個架空的世界,對此如果想任意加上什么,我都覺得不對。這是我的一個判斷。話題稍微偏一點兒,奧本先生最先想讓小王子搭乘飛行器去宇宙,我覺得不合適。于是就從很多的候鳥里選了一些,因為不同的候鳥可以畫成多姿多樣。所以,我除了依據譯本,同時也尊重對原著的拓展,這個就是表達在色彩使用上理由。
毛:通過翻譯以及欣賞相關的圖像繪畫,我知道漫畫的每個格各有不同,您是從紙面開始構思,比如跨頁與單頁,還是在畫好之后再考慮用多少格配置呢?
山下:關于創作的流程,我手上有一個筆記。最先把譯文做成分鏡頭本,這些都是當時的記錄,我現在還留在身邊。我把畫好的圖與分鏡頭的文字搭配到一起,很細很流暢,這個記錄還分了幾個類型。然后,看一下究竟哪個比較合適,等到確認好了之后,再做配置。漫畫最先要把文本按順序打散,這是最一般的做法,這是漫畫制作時的好處,也是讓人興趣盎然之處。在這個基礎上,就像剛才說的,一定會有多格加入原著所畫的情景。另外,時間有限,再說一點,我尤其看重的是對原作者圣埃克蘇佩里的理解。這不僅僅是小王子的故事,而是需要更進一步了解作者,所以我又讀了很多周邊的資料與書籍。我這里有很多相關的資料與書籍,由此而熟知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他為什么能寫出這樣的故事。他畫過很多素描,也想過要當畫家。簡單地說,為了重畫小王子,我看了很多圣埃克蘇佩里畫的素描,從他的素描中獲取印象,再畫入作品當中。有關小王子的譯本,我也讀過一些,雖然不多,比如英文版。但主要的功課都做到了圣埃克蘇佩里那里,由此而再創作新的作品。不好意思,我說的太長了。
毛:最后請您對中國讀者說幾句話吧。
山下:承蒙關照,非常感謝。在日本撰寫的作品以這種方式也能讓很多中國讀者看到,我很高興,榮幸之至。這部作品的深刻含義當然跟歷史有關,最早在美國出版,但拋開這些不談,其中所具有的永恒的意義是我們可以共有的,作品讓我們的內心豐富,讓我們思考自己,從小到大都會伴隨我們。如果能讓中國讀者也能欣賞閱讀,我很高興。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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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埃克蘇佩里如是說
一
我們對自身的認知,大地給我們的教誨比任何書籍都要深遠。因為大地桀驁不馴,而人只有在和障礙抗衡時,才會真正認識自己。但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人需要一個工具。他需要一把刨子,或是一把耕犁。農人在勞作中慢慢窺探到自然的奧秘,而且他得出的真理是普遍的真理。同樣,作為航空運輸的工具,飛機也把人摻和到所有這些古老的問題中去。
我眼前總是浮現出我在阿根廷第一次夜航的情景。夜深沉,只有平原上零星的燈火在閃爍,像天上的星。
在蒼茫的黑夜,每一點燈火都顯示著一個人性的奇跡。在這戶人家,有人在讀書,有人在思索,有人在談心。在另一戶人家,或許有人專心于探測宇宙空間,有人投身于計算仙女座的星云。那里,有人在相愛。原野的燈火閃爍著,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直到最不起眼的,那些是詩人、教師、木匠的燈光。而所有這些星星般的生命之火,介于它們之間,又有多少扇關閉的窗戶,多少盈熄滅的燈火,多少個沉睡的人……
應該盡力返回,應該設法和其中的幾點火光進行交流,那點點燈火在原野上閃爍,越離越遠。
二
……面對這樣貧乏的人生,我想起一個真正的人的死。那是一個園丁之死。他曾對我說過:“你知道……翻土的時候有幾次我會汗流浹背。風濕讓我腿腳不便,我咒罵這樣的奴役。而今天,我卻想翻土,在地里挖挖鏟鏟。翻土在我看來是多么美妙啊·人在翻土的時候是那么自由·此后,又有誰會來修剪我的樹呢?”他留下一塊有待開墾的土地,他留下了一個有待開墾的星球。他的愛維系著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樹木。他才是慷慨的人,付出的人,高貴的人·和吉堯梅一樣,當他以造物的名義和死亡抗爭的時候,就是勇敢的人。
三
唯有精神吹拂泥胎,才能創造出大寫的人。
(選自圣埃克蘇佩里作品集《人類的大地》,黃葒譯,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
四
在類似沙漠的一個世界里,我們都渴望同志的友情,是與同伴們分享的面包的味道使我們接受戰爭的價值的。但是,還有其他一些比戰爭更好的方法為我們帶來種族的溫暖,使人們肩并肩地走向相同的目標。戰爭欺騙了我們。仇恨不會對種族的提升產生任何作用,這是真的。
我們為什么要彼此仇恨呢?我們都生活在同樣的理由當中,我們都通過同一個星球上的生命而存活,我們組成同一條船上的各個水手。的確,文明也許希望通過競爭而推出新的綜合,但是,如果一個文明要吞噬另一種文明,那就是一種野獸行為了。
要解放人類,只需要我們彼此幫助就夠了,應該讓大家都明白,人類彼此確有一個共同目標可以追求。如果這是使我們大家團結起來的東西,我們為什么不朝那個目標前進呢?外科大夫并不在意病人的呻吟:越過那種痛苦,就是他要想辦法治療的一個人。那位外科大夫講的是一種通用的語言。物理學家也在做同樣的事情,當他考慮那些幾乎屬于神性的方程式的時候,他想要捕捉從原子到星云之間的所有物理宇宙。哪怕最簡單的牧羊人,哪怕在星空下謙卑地看護羊群的孩子,一旦明白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他也會發現自己不僅僅只是一個仆人,而且還是一個哨兵。人類當中的每一個哨兵都要對帝國的全部負責。
(選自《風、沙與星星》,雨過天晴譯、海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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