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米勒的偉大在于他的文字有一種穿越時空的力量。我們每個人面對生活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主動或被動地做出選擇。”6月20日至23日,演員何冰自導自演的阿瑟·米勒作品《代價》將在上海大劇院上演。
從《鳥人》到《窩頭會館》,從《茶館》到《喜劇的憂傷》,何冰在北京人藝舞臺塑造過眾多深入人心的角色。2018年,何冰首次以導演身份面對觀眾,推出自導自演的話劇《陌生人》。時隔5年,他有了第二部自導自演的話劇《代價》。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阿瑟·米勒將對家庭、人生、個人選擇、道德責任的思索凝聚于《代價》:維克托·弗朗茨為供養被股市暴跌擊潰的父親,中斷大學學業成為警察。30多年后,舊屋將被拆除,維克托回來出售父母遺產,他的妻子埃絲特、哥哥沃爾特和精明的家具商人所羅門各有盤算。
在嗶哩嗶哩宣傳片《后浪》中,何冰夸贊當代年輕人這股“后浪”,反駁感嘆一代不如一代的“前浪”。這次在上海,何冰也分享了“前浪”一路走來,所有選擇的代價意味著什么。
有選擇就會有代價
在北京人藝,何冰一直主演京味話劇。他選擇自導自演的《陌生人》《代價》都是外國編劇關于家庭、親情的劇本。“我不缺傳統題材的戲,所以自己做劇時,想嘗試機會相對少的主題。人缺什么,喜歡補什么。”
解放周末:您為什么會想到自導自演《代價》?
何冰:去年9月,制作人阿泍把《代價》給我。我拿著劇本放不下。我從來沒這么強烈的沖動想把一個劇做出來。《代價》編劇阿瑟·米勒是猶太人,猶太人對于家族、血緣、家庭的重視,很像咱們中國人,觀眾在情感上有共通性。《代價》表面上探討一屋子舊家具的價格,好像也是我們愿意談論的事,能夠打動觀眾。
隨著劇情發展,觀眾會發現,臺上沒有人真對價格有興趣,哥哥、弟弟、弟妹三個人三個視角看到的故事不一樣。在弟弟眼里,他們的家里充滿幸福;在哥哥眼里,這個家一點愛都沒有。每個人的解讀居然大相徑庭。
解放周末:《代價》是阿瑟·米勒的代表作之一,它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
何冰:我干這行多年,也接觸過一些劇本,大概知道編劇寫作路數。劇中收家具的商人所羅門上臺沒多久,提到他的女兒。作為職業話劇演員,你第一遍讀劇本,就要小心了,這是編劇有文章要做的地方,他不會白寫,一個老頭子不會突然提起他的女兒,她會慢慢露出來。
《代價》看似探討物質,其實更多是心靈情感。劇中,人人都想圓滿,可誰都不圓滿。全劇尾聲,弟弟與哥哥還打起來了。這就是阿瑟·米勒作為高手的落筆,他不按照人的主觀意志去完成花好月圓的愿望。選擇的結果就是代價,必須承受,不太可能改變。
解放周末:排演《代價》,您有什么心得與觀眾分享?
何冰:選擇是多困難的一件事。有沒有一個選擇是完美的?我個人認為沒有。我演的哥哥是成功者,一直為自己活著。可他心里真的沒有窟窿嗎?為自己活,就不能為家人活。劇中的弟弟為了別人而活,于是他在物質生活上一塌糊涂。
在經濟高速發展大背景下,我們如何面對生活、家人,選擇自己還是選擇家人,或者說如何平衡、協調,在《代價》中有深刻的探討。
解放周末:作為導演的何冰,如何為《代價》搭建團隊?
何冰:《代價》一共4位演員,我、周帥還有何靖來自北京人藝。扮演弟妹的馮文娟是我們外請的演員,我們一起拍過電視劇《芝麻胡同》,合作得挺好。
由于我對這個劇本投入比較大,更多時候是我一個人在喋喋不休,三位演員對我“盲目相信”,基本上都聽我的。我們開始對詞、畫舞美圖時,不知道首演時間。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先把戲排出來。排練中途,我聯系各個劇場,都告訴我現在不行。到去年12月,突然有一天,國家大劇院的人給我打電話,問我戲還在排嗎,我說正排著,于是雙方敲定——今年1月首演。《代價》陪我度過去年最艱難的歲月,一直沉浸在工作中,非常開心。
解放周末:具體到舞臺實務,您操心的時候多嗎?
何冰:做一部劇,誠實很重要。《代價》發生在一個老房子里,里邊有一堆家具。有些劇組做道具,可能會打點折扣,我們真的沒有,劇組一樣樣去找家具。《代價》寫三層樓的家具擱在一間屋,我們按照劇本要求,在舞臺上“堆砌”到足夠多的家具數量。豎琴、劍、手套、媽媽的裙子這些標志性道具,是觀眾打開觀劇的鑰匙。
自由離不開條件
6月初,何冰執導的《趙氏孤兒》剛剛落幕。每天下午1點到人藝開工,次日凌晨2點回家,他樂此不疲。“一幫小孩子因為排練累得不行,我是全組最精神的人。如果說每天工作13個小時是苦事,那我付出了這個代價。但這13個小時,它在我心里是快樂之源。”
解放周末:演出《代價》的同時,您還在為北京人藝青年演員執導《趙氏孤兒》。做了那么長時間演員,您為什么一下子同時做了兩部戲的導演?
何冰:20年前,我在林兆華導演的《趙氏孤兒》里扮演程嬰。近年北京人藝推出培養青年演員計劃,我覺著走老路沒有意思,不如重新排一遍《趙氏孤兒》。
林兆華先生對我的生命很重要,對我的演藝生涯影響特別大。我希望把他在《趙氏孤兒》中的表演觀念、處理方式傳給年輕人。他把表演中所有“媽呀”“是啊”等語氣詞全部拿掉,干干凈凈,保持語言的純粹性,還斬斷了角色思考過程。一個事兒想半天,煞有介事,其實根本無效。演員喜歡加上去的那些所謂的心理過程,都是在假裝會演戲。
解放周末:這次排演《趙氏孤兒》源自北京人藝對青年演員的業務考核,現在變成完整一出戲,演員會有壓力嗎?
何冰:一開始劇院給我的任務是排演幾個《趙氏孤兒》片段,作為老演員,我有責無旁貸的職責。但我發現《趙氏孤兒》沒法單獨做片段,它寫得特別不像話劇,反而像電影劇本,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拿掉。如果拿掉了,觀眾就看不明白了。
《趙氏孤兒》需要演員非常激烈的表演,一旦不鋪墊情節、不把故事講通,觀眾根本看不懂,不知道這個角色為什么反應激烈。它不像莎士比亞劇本,可以排片段。莎士比亞作品一大段獨白,很長,內容營養足夠。《趙氏孤兒》靠情節一點點堆砌起來,必須把它完整聯排出來。
解放周末:老字號的北京人藝迎來越來越多年輕人。您作為過來人,覺得他們該往哪個方向努力?
何冰:北京人藝是一個非常有傳統的劇院,傳統極富營養。
話劇可能不那么鮮明,我舉戲曲的例子:京劇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有一套完整的程式化表演。程式化聽起來是貶義詞,意味著停滯、保護,事實不是這樣。中國戲曲程式總結了人所有的美,一站一坐一臥一動,都經過修飾、美化,是舞臺上最美的表現方式。
一個行業不能等著四大名旦誕生,那樣的人多少年才能有一個?大師們不是經常有,大家都需要吃飯,于是前輩總結出一整套程式化表演,只要這么演,行業就能延續下去。
北京人藝也是一樣,我們有一整套表演方法,現在需要探索如何激發新的表演,不能一直演一模一樣的戲。排練《趙氏孤兒》時,我深深感受到,每個年輕演員都有非常優秀的特質,需要激發。是陽光、土壤、肥料還不夠,而不是沒有種子。
解放周末:您曾經說過,排戲時會給年輕演員自由空間,讓他們跟著感覺走。
何冰:我是說過這句話,可是別忘了,自由離不開條件,不存在絕對自由。打臺球,打什么、怎么打都行,但你必須打中。開車必須遵守交通規則,才有駕駛的自由。
青年演員需要強大的基本功,這是表演自由的條件。演員越來越多,那么多人競爭,基本功不好,憑什么讓你演戲?無論哪個院校的表演專業學生,四年大學畢業,經過六年、八年鍛煉就差不多了,再笨點,過十年,技術關也過了。攔在我們心頭的表演難關,從來都是觀念,不然怎么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呢?把心頭的困惑打掉,最重要。
解放周末:《趙氏孤兒》主演周帥,在《代價》中演了您弟弟。為何一再選他做主角?
何冰:我每年參加人藝演員招生面試,周帥考人藝時,我是考官。我喜歡心理健康的小孩。周帥在有愛的家庭長大,心理極其健康,沒那么多彎彎繞繞。他活得陽光燦爛,永遠會為了一點小事就樂得哈哈哈,是個傻小子。
《代價》里,我的弟弟何靖演商人所羅門,周帥演我的弟弟,因為他年齡更合適一些,而且我覺得他更帥。
解放周末:話劇考驗演員的長時間積累,需要一場場去演。現在的舞臺依舊是寂寞的行業嗎?
何冰:極少數演員有拍攝影視劇的機會,大多數演員還是寂寞的,要辛辛苦苦從小角色開始。當你進到北京人藝這么一個有著優良傳統的劇團,接受最好的訓練,很幸福,也很幸運。怎么能夠讓自己過得更好,那是另外一件事。所以這又是一個要不要選擇并承受代價的過程。
我不說勵志故事
36歲前,何冰把所有重要舞臺獎項都拿了,包括兩次戲劇梅花獎、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在影視劇領域,何冰同樣如魚得水,《情滿四合院》讓他摘下飛天獎優秀男演員獎、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最佳男主角。
解放周末:今年上海國際電視節開幕在即,白玉蘭獎競爭一年比一年激烈。您拿過白玉蘭獎最佳男主角,提名過最佳男配角,2020年又當過評委,您覺得什么樣的演員能獲獎?
何冰:我相信白玉蘭獎的公正性,到評審時刻,沒有關系與面子一說。2020年評審時,每個評委收到裝滿候選作品的移動硬盤,集中看,把一部劇有代表性的場次都看了。片子浩如煙海,看得我都快瞎了。評委們有時說著說著,激動得站起來,圍著桌子轉一圈。沒有到拍桌子程度,但大家真的在嚴肅認真地“吵架”。
至于誰能笑到最后,我認為,有實力的人才能入圍,高手過招,如果你沒有實力,根本沒有入圍資格,這已經是公正了。最后得獎的那個人可能需要一些運氣。
解放周末:從網民反復重溫的《大宋提刑官》,到《白鹿原》《芝麻胡同》《情滿四合院》,您的熒屏形象豐富多變,什么樣的角色讓您心動?
何冰:劇本讓我認同,角色不能片面、扁平。演員總喜歡立體的角色。比如《白鹿原》鹿子霖。如果看過陳忠實小說,觀眾能發現我演的鹿子霖是有依據的。鹿子霖是欺男霸女的老地主,但他裝機靈,他的傻都讓人瞧出來,這就是角色的戲劇性。如果一味演欺男霸女的老流氓,沒什么意思。
很多觀眾喜歡《大宋提刑官》,現在回想起來,我會遺憾宋慈的表演質量不高。《大宋提刑官》屬于類型劇中的探案劇。我在表演上找不到更多營養。
解放周末:您最近在電視劇《春日暖陽》中客串,該劇講述劇團為保證票房,邀請流量明星主演話劇。劇中老戲骨和小鮮肉的對比有現實影子嗎?
何冰:我不同意“老戲骨”“小鮮肉”的說法。老戲骨能演戲,小鮮肉不能演?這是很表面化的說法。幾年經驗的演員,與幾十年經驗的演員相提并論,不公平。老藝術家從年輕時一步步熬過來,憑什么用堆了這么多子彈才有的槍法,和拿槍比畫的小孩比?當然也有極少數天才,于是之在《龍須溝》里演程瘋子時,只有25歲,姜文23歲在《末代皇后》里演溥儀,都不是一般的好,普通人超越不了。
解放周末:您的兒子也從事藝術行業,您會傳授他表演經驗嗎?
何冰:他要想學,自己會去學,我不會給他經驗。我是演員,知道學習表演的過程。如果真想學,每一秒都能有收獲,完全取決于腦內雷達有沒有打開。記者采訪我,這一秒他的表情已經在我腦子里,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在表演中就用上這個表情。
老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不太同意。全世界有許多人,他們吃了苦中苦,成了人上人。但是星光璀璨的大師,大多數靈魂飛揚,沒有經過太多痛苦就取得了成功。我們太強調掙扎了,其實自由的人獲得的成功更多。
解放周末:成為演員的道路上,您屬于吃苦的人還是靈魂飛揚的人?
何冰:1987年,我考入中戲表演系,當年錄取率3‰。舞臺上,一個蘿卜一個坑,都有人占著,有什么比被選擇更痛苦?進北京人藝,我們也是被選擇的。作為演員,我一開始是很苦的,只有成為大師,才能自由飛揚。
對青年演員,我從來不說勵志故事,不說要自由、要飛揚。你會發現,跟他說了,他還是不會飛,沒有自由。自由需要翅膀,還要有縱身一躍的勇氣。你站在懸崖上,有一雙翅膀,不是每個人都敢跳,摔死怎么辦?我們年輕時,生存環境比現在艱苦得多,不跳也得跳。現在物質條件怎樣都比那時好,你還有勇氣跳嗎?很多人沒有勇氣。
解放周末:您的縱身一跳是在出演《鳥人》嗎,7分鐘角色拿到生平第一個獎——北京文藝表演優秀表演獎。
何冰:時間要漫長得多。我1991年中戲畢業,1993年演《鳥人》,到1996年、1997年情況才開始好一些。1996年我拍了電影《甲方乙方》,也不意味著一定會被選中,有飯吃。我只是拍了一部電影而已,誰告訴你,這輩子就穩穩盡在掌握了?
解放周末:您提過喜歡短小精悍、以反轉著稱的《九號秘事》多于制作龐大的《權力的游戲》。最近有什么作品讓您印象深刻,深受啟發?
何冰:我喜歡的作品好像總和別人不一樣。比如《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我不知道為什么在今年奧斯卡顆粒無收。編劇、導演馬丁·麥克唐納太會講故事了,把情節張力講到極限。片中一個小提琴手說,“你不務正業,我不跟你交朋友了,你要再跟我玩,我就剁掉自己的手指”——多么直指真相。我們老說戲劇是真相,這不就是真相嗎?
我只做這一盤“菜”
被拍攝、被討論,是每個明星的宿命,只不過在網絡時代,傳播速度被百倍、千倍加速,無孔不入,擾人心神。面對紛繁喧囂的外部世界,何冰保持一個老演員的淡定與從容,他堅信有所為有所不為。
解放周末:年輕觀眾看完戲,立刻上網發評論。有些粉絲不僅看戲,還拍演員上下班圖片,發在網上。您習慣這些新現象嗎?
何冰:這都是消費者的習慣,拍演員上下班,可能是他們的抖音需要素材,時代就是這樣。我不太玩社交媒體,太費時間。同事們告訴我觀眾反饋,我不會因為劇評而調整自己導演的戲。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這是不對的。如果有人告訴你,把發型改了會比較好看,你改嗎?改了發型,就不是你了。堅持自我比較重要,除非導演排戲時從來沒動過腦子,才會人云亦云。
解放周末:如果年輕觀眾對您的戲有不同意見,會讓您沮喪嗎?
何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使命。我演了這么些年話劇,把內心認為最有價值的東西擱到舞臺上。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我的戲。戲劇本身有娛樂功能,觀眾為什么不能輕輕松松看一個戲,一晚上高興兩小時呢?這是可以存在的,只不過這不是我的戲。
現在年輕觀眾走進劇場,看的是人,而不是劇本身。市場上,什么戲都有,不應該只有一種所謂的嚴肅戲劇。但是以我的年齡和熱愛來說,我更愿意做《代價》《趙氏孤兒》《陌生人》,我就把這盤“菜”端上給大家看。
導演小津安二郎的書《豆腐匠的哲學》對我影響特別大。他說,“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無論外界風云如何變化,他就做自己的東西。阿瑟·米勒的劇本不能動,如果下次我自己做劇本,給年輕觀眾看,我可能會按照小孩愛吃什么,加一點糖,吸引他們進來,但菜還是那個菜。
解放周末:您不僅是新劇導演、主演,還是投資人,外界會覺得代價巨大。
何冰:有這么多伙伴跟我在一起工作,我挺開心。我不指望戲賺錢,也不想輸贏。到我這歲數,能演一個自己真正想演的戲,不容易。這是好劇本,所以我一意孤行投資了,這是我的選擇。如果把代價視作中性詞,有好的代價與壞的代價,好的代價成本更多,因為我收獲更多,更快樂。
我沒損失什么,一拍腦門就干了。我做事一直如此,想到就做。去年下半年,我很擔心一年會白過。我不是特別用功的人,也不是爭分奪秒的人,我就是到了這個年齡,覺得2022年什么都沒做成,正好有好劇本,幾個伙伴愿意聽我的,我們就開始干。整個過程中,我已經收獲太多了。這是我學習的過程,我才知道,原來戲劇市場如此繁盛,大家的訴求到底是什么。盡管這不會作為我做戲的指導。下次我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
解放周末:回顧、展望這一年做導演以及接下來的巡演,您會如何總結自己的導演經驗?
何冰:人總得有幾件心甘情愿去做的事,比起結果,過程和決心更重要。排戲讓我知道自己還是什么都不會,還需要努力。
做演員的快樂,我直到現在還沒找到替代品。我真是喜歡做演員,這個職業給了我一切。我55歲了,很大程度上像一個小孩,多不容易。我還能做新戲,在新的環境認識新的人,接觸新的工作,真是太快樂了。
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