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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在拍攝他的知名影片《聶隱娘》時問過一個十分要害的問題:“我電影里的女殺手,武功絕倫,最后卻殺不了人,這中間發生了什么?”殺與不殺的過程恰恰是侯孝賢這部片子的著力點,也是此片一舉成為電影史上經典的主要原因。
近日在天橋藝術中心與觀眾見面的同名舞蹈劇場作品似乎在舞臺上追問著同樣的問題。只是,不同于電影的鏡頭語言以及更為復雜的敘事,舞臺、舞蹈提供了理解刺客聶隱娘的另類空間——一個可以在肉身上感悟心靈,有著更多意境意蘊的美學和精神世界。
這部舞蹈劇場作品僅抓取了五個人物和聶隱娘人生的幾個關節點,為作品整體凝練抽象的風格奠定了很好的劇情基礎。五個人物分別是隱娘以及她的男性師父(原作是女性)、隱娘奉命刺殺的對象——節度使劉昌裔、女殺手空空兒、磨鏡少年。他們代表了隱娘作為女性、殺手所遭遇的父權、職業、個人情感和道義等重要關系,也呈現了隱娘在這些關系中的人生選擇,因而體現了隱娘在這些不同尋常的選擇中,作為俠客的大義和對道的獨立追尋,也讓這一古老的故事在當下綻放為一種可貴的人格和文化魅力。
這部舞劇從各方面看都值得稱道。舞美設計極簡抽象,舞臺三面被三塊板圍成相對封閉的空間,板面的色彩主要是陰暗的墨色,舞臺的右側偏后方擺著一塊巖石,這使得舞臺空間既空曠又封閉,時而仿佛是隱娘隱身的秘密地點,時而是她與磨鏡少年纏綿的空間,時而是她與對手搏斗的戰場。天幕位置的背板又不時地開啟為一道門或一道光,與外面的大千世界相連接。大量留白的舞臺設計既營造了隱娘作為女刺客需要時常躲在暗處的氛圍和環境,也是隱娘獨孤幽隱的內心寫照,更是大道所在的一種曠遠深邃。這為舞蹈提供了很多可以發揮的空間,舞美與作品的音樂和舞蹈一起生發出強烈的東方韻味和意境。音樂在這部作品中更是起著主導氛圍的作用,大量采用了武俠電影中常聽到的簫、琴等中國傳統樂器,交代著隱娘所處環境的危險、不安、孤獨,奠定了各類人物心理的基調。
在舞美、音樂成功營造的隱秘不安的氛圍中,舞蹈潑灑了讓人贊嘆的華彩。編導大膽啟用不同舞種的演員來扮演角色,用特定的舞蹈風格來突出特定的人物性格,充分發揮了舞種本身的表現力,更是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舞種之間的壁壘,讓舞蹈語匯更加豐富和自由。尤其是隱娘這個角色,編導選擇了一位芭蕾明星來扮演。在裴铏所著的關于聶隱娘的《傳奇》故事中,隱娘是身懷絕技的刺客。她從小跟隨師父習劍,號稱白日刺人,人不能見,可見其劍術高超,武功絕倫。這里,編導顯然有意使用了芭蕾舞者敏捷利落的大跳、踢腿和旋轉,以體現隱娘身形之輕、行動之快,讓芭蕾發揮了其獨特的魅力。舞者踢腿時繃直的腳尖更是如同可以刺破天穹的利劍,恰如其分地貼合了隱娘的刺客身份及其超凡能力,也隱喻了隱娘能夠超越世俗、追隨大道的出走和飛升的心態。扮演磨鏡少年的男演員具有中國古典舞和芭蕾舞訓練背景,在其與隱娘的幾段雙人舞以及最后的青鸞之舞中,古典舞與芭蕾舞的融匯帶來了妙不可言的效果。還有武術背景的師父和現代舞出身的空空兒,都因為編導的這個做法而呈現出很強的身份感和動作特點,這是該舞劇最有創意的一筆。
編導的大膽還不止于此。在處理隱娘受命刺殺劉昌裔的重要一幕時,居然使用了劉昌裔的大段獨白。這一獨白不僅絲毫不覺突兀,反倒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其一,通過獨白的內容讓隱娘了解了劉昌裔,為她決定不殺此人提供了巧妙而且合理的理由;其二,獨白的高低錯落和聲聲急迫的節奏又仿佛隱隱傳遞著當時的不安和危機;其三,這種聲音和節奏仿佛又是隱娘內心極度動蕩的寫照。在殺與不殺之間選擇,對于刺客而言是職業操守和人倫價值的極大碰撞,也因此更襯托了隱娘最后決定放下武器的俠心義膽。在這種選擇中,隱娘找到了自我,也選擇了大道。而正因為這種對大道的追隨,隱娘能夠在磨鏡少年死后,隱身江湖,獨孤而行。
舞蹈劇場《聶隱娘》的創作隊伍十分年輕,但讓人愿意為其喝彩并抱有期待。盡管作品尚有不夠完美的地方——比如,編導對隱娘與磨鏡少年相愛的個別場景的處理,以及對隱娘與其師父關系的處理,都是點到為止,略嫌簡單。但整體而言,無論舞美、音樂、舞蹈還是演員,在國內舞蹈創作中都堪稱優異。導演另辟蹊徑,讓整部舞劇在大量的留白和抽象中展開,完全扔掉了那些司空見慣的編舞套路——比如用來鋪陳場面、常常跳脫出劇情的群舞,比如一些人物的啞劇性動作,更沒有濫用煽情夸張的戲劇沖突。相反,這部作品始終在心理層面塑造人物的狀態。導演的克制和冷靜,使得聶隱娘的隱之身份和隱之選擇都呈現得十分到位,也使得各種舞蹈語言的交融自然貼切,最終傳達了一種具有現代意味的東方美學和超越時空的俠義精神。這是無法被忽視的一部作品,代表了新一代創作者的美學素養和編舞水平,難能可貴。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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