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作家)
大唐天寶三載,也就是公元744年,三個人生不如意的人相聚在一起,旅游了好幾個月。他們是43歲的李白,差不多同歲的高適,和32歲的杜甫。
在此之前,他們都曾在首都長安、東都洛陽客居多年,求見高官貴戚,試圖謀取功名;都在經(jīng)歷了多次失敗之后,品嘗到無盡的屈辱和沮喪。杜甫曾用?“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詩句來總結(jié)自己心酸的日子;高適也曾寫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在他干謁于長安的日子里,最難的時候,他甚至做過乞丐。只有李白算是離成功最近的。天寶三載前,他曾在長安做了短暫的“翰林待詔”,聽起來似乎功名在手,實際上卻只是宮廷的玩物。在認清真相后,他帶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的憤懣離開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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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苦悶讓三個人更加貼近,三人“飲酒觀妓,射獵論詩,相得甚歡”。他們在梁州懷古,在宋中喝酒,登吹臺賦詩,入孟諸澤打獵……后來的很多年里,杜甫都在不斷懷念這次旅行,寫了好幾首詩來記錄它。高適與李白也都為此寫了詩。建功立業(yè)的理想始終沒有離開他們的腦海,即便在感慨游玩的暢快時,李白也不忘以一句“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yīng)晚”?來結(jié)尾。
很多年后他們才會明白,這種“求而不得”的階段,才是他們此生最美好的時光。等得到了,他們就不再擁有自己了。
旅行結(jié)束后,三人分道揚鑣,各自踏上汲汲營營之路。時代車輪滾滾向前,在他們年老之前,社會為這些夢想濟世安邦的才子們開啟了另一道門——入幕。
天寶十五載,安史之亂爆發(fā),安祿山率領(lǐng)的藩鎮(zhèn)叛軍以“清君側(cè)”為名,攻陷潼關(guān),逼近首都。皇帝唐玄宗帶領(lǐng)著一些心腹倉皇西奔,在馬嵬坡與太子李亨分兵。李亨不久后在靈武稱帝,遙尊入蜀的玄宗為太上皇,大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時局混亂,藩鎮(zhèn)將軍、諸王都獲得了比原來大得多的權(quán)力,紛紛招募人才,發(fā)展勢力。高適放棄了剛剛得到的雞肋般的基層小官,加入哥舒翰的幕府,由此踏上發(fā)達之路。李白在避亂一陣之后,得到永王李璘的征召,追隨李璘討逆。杜甫則在長安陷落后被困城內(nèi)一年,然后逃奔靈武追隨朝廷。
懷著同樣的理想,上了不同的戰(zhàn)車。從此之后,三個人的命運皆不由自主,被帶往不同的方向。
馬嵬事變后,國家分成了“皇帝的朝廷”和“太上皇的朝廷”。兩個朝廷看上去職責(zé)分明,而事實上都在為奪取權(quán)力暗暗努力。在沒有收到太子繼位的消息前,玄宗發(fā)布一道命令,讓太子李亨、盛王李琦、永王李璘分別統(tǒng)帥軍隊,從不同路線發(fā)兵收復(fù)失地。得知李亨繼位的消息后,他也并沒有撤回命令,暗中希望幾個兒子互相牽制。
李白參與的永王的軍隊,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北上的。在李白替李璘寫的一系列詩中,他樂觀地贊頌永王部隊的整齊與未來戰(zhàn)斗的勇猛,期待著在平叛戰(zhàn)爭中建功立業(yè)。
而高適,加入了李亨的陣營。為了捍衛(wèi)新的唐肅宗的地位,他受命帶兵出征,目的卻不是安祿山,而是李璘。
皇權(quán)爭奪像是神仙打架,最后中招的,全都是凡人。永王起兵4個月,李璘被殺,李白作為“附逆者”下潯陽獄,四周一片喊殺聲。絕望之余,李白給自己的幾個有勢力的朋友寫了信,懇求他們伸出援手,其中一封《送張秀才謁高中丞并序》,寫給了專門負責(zé)永王案的高適。然而,高適沒有回。
人人都可以譴責(zé)高適的無情,但高適也有自己的苦衷。一個蹭蹬半生、50歲才得到人生第一個官職的人——還只是個打雜的“封丘尉”(相當(dāng)于縣公安局長),因為安史之亂,才得到難得的上升機會。要不要為了友情放棄掉?對他來說,這個選擇很容易做。何況李白牽涉的不是一般的案子,后來為李白伸手的崔渙,沒過多久就被以“惑于聽受,為下吏所鬻,濫進者非一”的理由解除現(xiàn)職,救李白之危險可見一斑。高適沒有留下對此事的只言片語,他像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官場人,把內(nèi)心深深埋了起來。
之后的歲月,李白被流放再遇赦放還;高適一路騰達但甘苦自知;杜甫始終靠真心活著,因此坎坷萬分。在杜甫艱難求生于蜀中的時候,正做蜀州刺史的高適多次給予老友救濟。
李白再也沒有原諒過高適,他后來寫過兩首詩,都被認為是諷刺高適所做,其中之一為《君馬黃》:
君馬黃,我馬白。
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
共作游冶盤,雙行洛陽陌。
長劍既照曜,高冠何赩赫。
各有千金裘,俱為五侯客。
猛虎落陷穽,壯士時屈厄。
相知在急難,獨好亦何益?
還有一首《箜篌謠》:
攀天莫登龍,走山莫騎虎。
貴賤結(jié)交心不移,惟有嚴陵及光武。
周公稱大圣,管蔡寧相容?
漢謠一斗粟,不與淮南舂。
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從?
他人方寸間,山海幾千重。
輕言托朋友,對面九疑峰。
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
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
杜甫保持了對高適的友誼,除了感激他當(dāng)刺史時的救濟外,對他后來的無視,杜甫也沒有過怨言。他理解高適的身不由己。
高適此后一直在升官,但在他60歲時,曾給杜甫寫了一首《人日寄杜二拾遺》,詩中懷念他當(dāng)年在梁宋客居的歲月,感慨自己后來辜負了書劍: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山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fēng)塵。
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杜甫始終在懷念著他們之間的友誼,他對李白的思念貫穿了他的后半生。他寫了很多首給李白的詩,“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就是其中最痛的一句。
李白公元762年死于貧病交加,高適死在3年之后。唐肅宗死后,唐代宗即位,皇與太皇之爭成過眼云煙。永王璘案被昭雪,但是李白他們,已經(jīng)看不到了。
202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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