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萬里》的結尾,如同一場大型飛花令。不同音色聲線、不同口音的人們讀出一句句詩詞,其中的關鍵詞,就是“長安”。
長安,文人心里的白月光
【資料圖】
這些詩句,仿佛印證著片中高適歷盡千帆后那句“詩在,書在,長安就在”的喟嘆。寫念念不忘,寫欲罷不能,寫月色,寫春色,寫秋日的落葉,也寫離別的回望……有唐一代,詩人們的錦心繡口,付與長安多少偏愛,讓一代又一代的后人足以在浩如煙海的詞句中分揀歸攏,咀嚼琢磨,再搭建起盛世的依稀模樣。
《長安三萬里》也的確讓人們看到了那“繡成堆”的盛景。那是年少的高適第一次來到長安時見到的景象。他懷揣一腔抱負,欣喜于入目的一片繁華。人與城,都是那樣的光鮮亮麗,意氣風發。但這花團錦簇的長安,亦是居大不易的長安,高適鎩羽而歸,在往后余生中,一次次嘗試蜿蜒曲折的、通往長安的道路上。
同樣執著于長安的,還有李白?!堕L安三萬里》中的李白,不只有放浪形骸、仙風道骨,更充滿對功名的渴求、對做官的熱切。那個堅信“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的李白被放大了,“長風破浪會有時”的豪氣清晰了。兜兜轉轉,在李白心頭,離長安更近的渴望、入仕一展宏圖的夙愿始終不曾磨滅。
長安,不只是一座城;與長安有關的一切,也不僅指向盛世的萬千氣象。長安,是文人心里的白月光、朱砂痣,是理想的載體,是追求的志業,是巋然不動的精神標的。《長安三萬里》,講的正是這追尋的旅程。輪番登場的文人墨客皆前赴后繼、從未停息,而他們的魂牽夢縈的長安,卻總是縹緲遙遠,求而不得。
“但是詩人多薄命”
求而不得,仍要孜孜以求?!澳闶侵喯扇?,要回天上,我是世間人,我在世間盤桓。”如片中高適所言,他與李白,便以迥然的姿態,縱身躍入人海,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難以抵達終點的路途。
在高適的回憶里,李白是何其獨特而不凡的存在:“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個瀟灑不羈的人,可他也是我見過的最天真幼稚的一個人?!鼻嗄瓿跤鰰r,高適文采平平、耿直木訥,李白驚才絕艷、放浪形骸。當李白流連于胡姬酒肆、揚州風月時,高適的生活里,是不斷的磨練與蟄伏。終其一生,他們的性格與際遇都大相徑庭;直至暮年,高適成了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李白成了潦倒落魄的階下囚。
但他們真的截然不同嗎?
治國平天下,是儒家最高政治倫理信念;做賢臣、輔君王、開治世,是古代文人的傳統理想;求功名,入仕途,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被視為人生的意義與正途所在?!叭f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苯üαI的雄心壯志,曾被高適直截了當地剖白于詩中。直至晚年,在蜀州刺史任上的他還因“身在遠藩無所預”而“心懷百憂復千慮”。高適如此,李白亦如此。影片中,李白一早便吐露了內心——總有一日,他要功成名就、身退得道。然而,這個被認可、被賞識、被重用的機會,他一直在苦苦等待。
高適人生的絕大多數時間里,郁郁不得志是生活的常態。盡管他也在對官場黑暗不滿的時刻自我寬慰,“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但仍在年近50歲時選擇暫時放下高家槍,到哥舒翰手下做起曾不愿做的掌書記。
兩個李白,都是李白
可以說,在現實面前,高適是清醒的,可李白不是嗎?他同樣清醒,但他拒絕接納。他渴求功業,卻一次次碰壁,到了長安,又被賜金放還。他其實深諳世間的規則,所以寫得出干謁詩文,做得了上門女婿,能給永王連寫十一首頌歌,關進監獄后給高適的求情詩也句句溢美之詞。他懂得世界的荒謬、人生的悲苦,但他終究給自己與這世界畫出了一道界線——他拒絕被同化,于是注定無法進入這塵世。
可他也無法徹底放下入世的理想,所以他同樣做不到徹底忘名利、離競逐、息攀比的出世,看不穿也悟不透,于是修道必然難有所成。他希冀以一己之力打破世間藩籬,一次次用灑脫不羈自我慰藉,不斷在入世與出世間掙扎拉扯,所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和“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的李白,都是李白。
《長安三萬里》中,李白與友人吟誦的《將進酒》的段落,是整部影片的華彩樂章。主創們歷時一年半創作的這場戲,極盡恢弘壯闊、浪漫飛揚。隨著吟誦的詩句,李白和友人擊波濤,登天宮,與仙人把酒言歡,在瓊樓玉宇穿行,鯤鵬白鶴,云霞星河,上天入地,瑰麗絢爛。而極致的浪漫、瀟灑、豪邁,包裹的卻是李白的悲涼、愁苦、憤懣。這首以“悲”而起的詩,收束在以酒消愁的豪興,但酒意醒來,幻想散去,只余滔滔江水拍岸,一輪寒月高懸,和一個有了啤酒肚不復當年颯爽英姿的中年人。但愿長醉不愿醒,又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在一次次失意落寞中,李白仍不斷渴望著理想實現的明天。
留下況味,令人欣慰
《舊唐書》評價高適:“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或許,官至三鎮節度使、封渤??h侯的高適稱得上大器晚成,實現了“取得功名”意義上的成功,完成了人生理想。但這樣的成功,又何嘗不是政局風云變幻的產物、不是被時代洪流裹挾的人生?
李白的壯志難酬,以及杜甫、王維、王昌齡等一眾文人的艱難困窘,亦是如此。就如片中那個女扮男裝的裴十二,雖盡得裴家劍法真傳,卻因身為女子而無處施展——高、李與她的命運,在本質上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長安三萬里》以詩人們具體的命運,鋪展開一幅時代變遷的畫卷??催^影片,會明白為什么“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更會感慨為什么“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
瀘水關的中軍帳里,年邁的高適再度回想起與李白初見時的模樣。廣袤曠野中,他們一言“在下李白”,一言“在下高適”,兩個少年郎,皆風華正茂,渴望建功立業,這是他們共同的起點。他們的一生,盡管方式有別,境遇殊異,卻都始終不曾離開由此延展出的人生路徑。片尾,高適卸下鎧甲,再度策馬馳騁而去——那一刻,他與李白,到底殊途同歸。
《長安三萬里》就是追逐理想的三萬里?;赝嵌稳祟惾盒情W耀時,一眾文人墨客登場、退場,不斷奔向那從未寂滅的理想之地,信念不絕,理想不滅,盼望著“心中的一團錦繡,終有脫口而出的一日”。當“輕舟已過萬重山”,影片將這份豁達和虛無的況味留下。
一同留下的,還有思考的空間。在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如何選擇和定義自己的人生?要介入現實還是抱持理想?求而不得是否還值得追求?凡此種種,影片沒有評判,沒有說教,始終清醒平靜,溫和包容。作為一部在暑期檔上映的動畫片,《長安三萬里》注定要面對許多年幼的觀眾。從這個意義上說,拋卻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克制住自我表達的旺盛輸出,遠比華麗的視覺效果、動人的故事情節,更加令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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