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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全球史》作者杰里·本特利眼里,從古至今,跨文化互動對所有卷入其中的人們產生的重大影響涵蓋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等方方面面。的確,這得到了許暉先生新著《植物在絲綢的路上穿行》《香料在絲綢的路上浮香》的證驗。他用以形容絲綢之路開通后物質往來交流盛大景況的“慕風遠飏”一詞,是何等恰切,且動感和畫面感兼具——沿著這兩本書溯源而上,可以稽考千年古卷,尋蹤古代中國、羅馬、埃及、巴比倫的浮香迷影,抑或逡巡于包羅萬象的“紙上植物園”,續寫東西方文明你來我往的流彩之詩。
試想,如果沒有這些異域物品的輸入和糅合,包括衣、食、住、行、醫等在內的生活和文化譜系將會失去幾多趣味和光彩。外來的“胡”,與中國本土早就有的“椒”相結合,便誕生了已成為廚房必備調味品的“胡椒”,并催生出新的菜肴烹制方法,甚至是“椒房之樂”。外來的小麥,不僅豐富了中國人的食品品類,還賦予其發明“來”字的靈感。石榴被賦予了“若留”“丹若”“金嬰”“天漿”等各有趣味的異名,延伸出“多子多福”的暗喻,“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典故更平添了幾許風流意象。成語“天花亂墜”中的“天花”原指曼陀羅花紛紛墜落的奇異景象,從褒義詞向貶義詞的轉變,不知其中發生了怎樣理解上的轉向?黃瓜雖有“綠色”之實,卻無“綠瓜”之名,尤其是在漢族和其他民族統治時期、南方人和北方人的著述中,“黃瓜”和“胡瓜”之名輪番上場,背后折射出的幽幽心念耐人尋味。
古代中國人洞悉棗椰樹在其他民族神話譜系中的象征含義,用“千年棗”的本土化名稱延續“不死鳥”菲尼克斯復活和永生的語義,有力佐證了全世界的神話體系系出同源,但又加以本土化改造,令其符合本土語義和習俗。甘蔗自印度傳入中國,智慧的中國人發明出高級的制糖法,又反哺印度,說明各大文明從古至今從未間斷的交流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多元的。中國芍藥的藥用價值以及充當愛情信物的功能都隨著花的本體一并傳播到古希臘,被冠以“無刺的玫瑰”,化身為贈別之物。
絲綢之路既名為“路”,必然四通八達,經由這條路傳播的植物、香料以及它們代表的文化,可以進入正史、藥典、小說、民俗、成語、神話、詩詞、圖畫……它們不僅“入土”,更能“入心”。比如,在西方意寓自戀的水仙,到了中國,不僅多了“玉玲瓏”“金盞銀臺”這樣極美的別稱,還變成幸福和幸運的象征,也算是中西“花語”的一種承接。在許暉看來,《植物在絲綢的路上穿行》收錄的宋代蘇漢臣所繪《靚妝仕女圖》中妝榻上的那瓶水仙,隱隱將中外不同時空的兩種“自憐”悄然連接,產生一種“回聲般的遙遠呼應”。
可以這么說,經由絲綢之路流散的植物、香料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是貿易的,也是文化的。比如,傳入中國的蘇合香還繁衍成舞蹈和曲名,抑或被詩人們寫入唐詩,字字珠璣,香清益遠,就連唐明皇和楊貴妃之間沾染著龍腦香的絲巾,由“旃檀”化身而來的“檀郎”“檀口”之稱,也給世人平添了幾分香艷和流風余韻。由合歡花衍生而來的“合歡蠲忿”一詞以及文化譜系中以“合歡”命名的物件,都讓人對美好的愛情產生了無窮的渴望。總之,外國香料的傳入,豐富了中國人自《詩經》《楚辭》《山海經》有記載以來關于用香的文化習慣,讓中國人的“芳香生活”變得更高級。
外來的物種,因其奇異引發了眾多文人的靈感,從而創作出優美的詠物作品,給中華民族的文學寶庫平添了幾多“奇葩”。在唐詩等文學作品的助力下,外來植物和香料在中國本土衍生出的生態景觀,愈加充盈著兼容、靈動的文化內蘊。尤其是當外來植物遭遇唐代文學,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原來的形貌,被賦予詩意的美名、詩意化的氣韻、中國化的風韻,在唐人眼中和心中“走”過后,就不再是無意識的“野蠻生長”的“生物移民”,而是被人格化的、有情有義的“人文載體”和“文化喻體”,煥發出別樣的光彩。比如,唐詩中的石榴、石榴紅被用來比喻它物,延伸了石榴的語義;縱然千年逝去,今天的我們也能從苜蓿這樣代表唐朝國力的象征符號的相關詩句中,感喟于那份海納百川的大國氣象。
不過,中外物種在傳播過程中也會出現偏誤。除了大蒜、番紅花等物品的輸入被“張騫狂”的追隨者們歸為張騫的功勞,歐洲人誤以為原產于中國的杏的產地為亞美尼亞,冠以“亞美尼亞李子”的名稱。從傳播學的角度來分析,這屬于傳播鏈條中的“噪聲”,并不影響整體的傳播效果。除此之外,杏被人格化和美譽化,且出現了兩極分化——“杏林春暖”成為董奉那樣具有高尚醫風的名醫的代名詞;但同樣以杏喻人,中國的“紅杏出墻”則隱含諷刺和負面之意。最初被貴族用來祭獻神靈、供神靈歡娛的香料,也隨著傳播而被“祛魅”,由“神界”而至“人間”,從奢侈品變成日常用品,給普通人的生活增添了別樣的煙火氣。丁香和豆蔻的繁盛貿易背后隱藏著利益至上的殖民者近乎瘋狂的掠奪,和對“香料群島”原住民的大肆屠殺。辯證地看,“香料之路”的香氣不能掩蓋人類文明史上的血腥味,殖民者的原罪也將永遠受到拷問和審判。
在充滿財富、新奇、傳說的絲綢之路上,總是可以看見無數帝王、重臣、僧侶、商人、軍士、探險家等的身影。世界上沒有哪一條路能像這條路,可以用千年丈量時間、以萬里測算跨度,把古代中國與世界其他區域連接起來,并且充溢著無窮的瑰麗的想象。難怪,它又有“香藥之路”“皮毛之路”“玉石之路”“茶葉之路”“瓷器之路”等多個富有詩意的別稱,故而用“活色生香”來加以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物種的起源和交流本身就是一個涉及多學科、多領域的課題,物品的生命樣態,既包括自然生命,也包括社會生命,物品傳播的時間越長、地域越遠,其社會生命就越長。《植物在絲綢的路上穿行》《香料在絲綢的路上浮香》延展了“行走的香料和植物”的社會生命,給我們開設了一堂旁征博引的博物課,其中的神話傳說、歷史典故、百科知識,通俗曉暢地娓娓道來,導引我們身臨其境,開始一場穿梭上下五千年的神奇歷險。
掩卷沉思,如果說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構成了一條縱軸,那么絲綢之路就在相應的歷史節點上建構起了一條溝通中國與世界的橫軸——前者便于我們認識自身,后者便于我們看清中國在世界中的位置——恰好也就是在這樣的“坐標”中,經由絲綢之路的播散,把數個文明形態連接在一起的植物和香料熠熠閃亮,折射出人類文明的智慧之光。正是萬千物種的交織,絲綢之路才成了東西方之間的文明交流之路,幾千年過去,我們仍然“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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