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贈汪倫》替汪倫在后世收割了海量的流量,讓其成為最有名的路人;而王摩詰的《送元二使安西》,讓元二成為最有名的透明人。吃瓜群眾如果有幸被文壇大V的筆端掃過,相當于立在了風口,想不紅也難。杜少陵的《江南逢李龜年》也推出了大唐最有名的樂師,與前兩者不同的是,李龜年當時知名度遠高于杜少陵,誰蹭誰的流量還真不好說。
你要是不懂音律,就不好意思站在朝堂上
【資料圖】
“春發(fā)三條路,酺開百戲場……妙舞來平樂,新聲出建章……”
這是唐開元天寶間長安的畫風。
音樂舞蹈總是盛世最好的表現(xiàn)符號。巍巍大明宮就如一首氣勢磅礴的交響樂,綿延長安城就像“秦王破陣舞”般威嚴齊整,邊塞高唱著“大風歌”,狂草書法則如舞動的劍器。那是一個初心如滿月、高歌猛進的年代,也是樂工李龜年最擅長的舞臺。
“唐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彭年、鶴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學盛名。彭年善舞,鶴年、龜年能歌。”(《明皇外傳》)這是關(guān)于李龜年最確切的記載。龜年、鶴年,這名字今天聽起來很有喜慶感。李唐崇尚道教,龜鶴延年,因此唐人取名時多用“龜”“鶴”兩字,著名的隱士張志和原名龜齡,其兄鶴齡。
樂至玄宗時登峰造極,太宗朝三千人的“秦王破陣舞”已不入其法眼。這陣仗驚天動地,氣勢浩大,類似當今奧運會開幕式上的大型演出。連馬匹都訓練有素:“舞馬四百蹄,各為左右,衣以文繡,絡以金銀,飾其鬃鬣,間雜珠玉。其曲謂之《傾杯樂》者,數(shù)十回奮首鼓尾,縱橫應節(jié)。”
當年還略顯青澀的李龜年就站在音樂這條最耀眼的賽道上。他謳歌、作曲、器樂樣樣精通,好似漢武帝時李延年附身,更難得的是,其身后還有個專業(yè)的大老板,他就是通洞律、好羯鼓的玄宗皇帝。
在藩王時,李隆基就是音樂發(fā)燒友,經(jīng)常與精通西域龜茲音樂的長兄李憲(寧王)爭強斗勝。兩王府樂人定期PK,一爭高下。即位第二年(開元二年),玄宗詔令在長安、東都設(shè)東西教坊,立宜春園,樂事逐漸大盛。
在這位大唐宮廷表演總監(jiān)的運籌帷幄下,新曲創(chuàng)作如火如荼。當時教坊部坐部伎、立部伎常奏十四曲子里,《龍池樂》《圣壽樂》《小破陣樂》《光圣樂》《文成曲》都是新曲,還不包括膾炙人口的《荔枝香》《霓裳羽衣曲》《赤白桃李花》。每首曲子的誕生都故事滿滿。譬如《荔枝香》,當日玄宗幸驪山,恰逢楊貴妃生日,命小部張樂于長生殿,會南方進荔枝,因此命名新曲。又譬如《霓裳羽衣曲》十二遍,改編自印度《婆羅門曲》佛曲。
作曲、編舞等表演自然離不開大批樂工歌手,李龜年、馬仙期、賀懷智、張野狐等精通洞律的樂工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當時,玄宗精羯鼓,而寧王精龜茲樂且善橫笛。貴妃善舞蹈,曾制曲《涼州詞》,又擅長彈琵琶。她常抱著蜀中供奉的琵琶奏于梨園,音韻凄清,飄如云外,王公貴族爭著做貴妃琵琶弟子。
開元天寶年間,你要是不懂音律,就不好意思站在朝堂上,填詞作曲蔚然成風。宰相張說做《踏歌詞》《破陣樂二首》《舞馬詞六首》,賀知章獻《紫清上圣道曲》……連帶著武人也玩玩作曲填詞。教坊《破陣樂》用大鼓演奏,雜以龜茲樂,其聲震厲,石堡城之戰(zhàn)的英雄哥舒翰寫的歌詞最契合其曲——“西戎最沐恩深,犬羊違背生心。神將驅(qū)兵出塞,橫行海畔生擒。石堡巖高萬丈,雕窠霞外千尋。一喝盡屬唐國,將知應合天心。”(其間高適正在哥幕府內(nèi),或許該詞為高適所代筆)
君臣上行下效,樂事至于鼎盛。“唐之盛時,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隸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shù)萬人。”
意氣風發(fā)的龜年必定以一種敬重和感激的眼神遠遠注視著玄宗皇帝。玄宗于他,不僅僅是君王,更像個可以一起切磋的同道。“羯鼓,八音之領(lǐng)袖,諸樂不可方也。”玄宗和他都喜歡打羯鼓。為了練習羯鼓,龜年足足打斷了五十余根鼓槌,不想玄宗竟然打斷了四大柜子的鼓槌,真是山外有山。
于玄宗而言,龜年不僅僅是個樂壇圣手,他偶爾也戲謔打諢,搶些黃幡綽、張野狐的戲份。某天,龜年在玄宗面前談論安祿山這位封疆大吏。安平素最怕宰相李林甫,聞聽李駁回他的提議,每每嚇得反手按著床:“完了,完了,我死定了。”龜年把安的神態(tài)動作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玄宗哈哈大笑。玄宗與龜年的關(guān)系,頗有些“平生師友風義間”的味道。
有了玄宗的青眼,李龜年兄弟三人游走于西京和東都之間,王公權(quán)貴華堂之上,流量變現(xiàn)能力驚人。他們在洛陽通遠里的宅邸輝煌華麗,超越王侯,甲于都下。為了不尷尬,中唐宰相裴度把自家別墅遷移到定鼎門外。
紅豆生南國,是王維寫給李龜年的
王維和李龜年或許就是在東都岐王府里相識并定交的。
據(jù)《云仙雜記》記錄,龜年在岐王府里聽曲,時不時點評道,這處是秦聲慢板,又一處是楚音流水。曲罷,岐王喚出屏風后兩位歌姬,果然一名沈妍,來自隴西;一名薛滿,來自揚州。岐王驚嘆之余,賞賜龜年“破紅綃,蟾酥麨(chao)”。龜年倒不稀罕財物,他徑直拿走了沈妍懷抱的上好琵琶,真是樂人本色。
這岐王李隆范在東都洛陽的府邸位于尚善坊,隔河與皇宮遙遙相望,妥妥的水景房。沒辦法,誰讓人家是玄宗的弟弟,人家兄弟五人又情深意厚,經(jīng)常同床而眠。因此,這里也是眾多王公顯貴,如張說、張九齡等燕居賞樂的最佳會所。王維也常陪岐王出游,一起“興闌聽鳥換,坐久落花多”。
曾做過太樂丞的王維其音樂鑒賞能力不遑多讓。在欣賞《奏樂圖》時,他曾詭異一笑。旁人問其緣故,王維答道:“此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好事者招來樂工驗證,一無差謬。這也太牛了!
有趣的靈魂自然相互吸引,況且有音樂這條浪漫的紅線。天寶年間,王維那首《送元二使安西》一出,李龜年為之譜曲《渭城曲》。這《渭川曲》來自隴東民間曲子,用琵琶伴奏,弦繁管急,清揚婉轉(zhuǎn)。兩位詞曲大家珠聯(lián)璧合,此詞(曲)頓時成為兩京離筵別席上的首選。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首散發(fā)著幽微朦朧之美的小詩,贈送的必是魂牽夢繞、如玉如黛的女子吧?
非也!王摩詰相思的對象竟然是……李龜年!因為這首詩的別名是《江上贈李龜年》。音樂是最為無形的藝術(shù),相思是最為幽微的情感,音樂家具有最細膩的觸覺,也許只有同道中的龜年才能深解其中三昧吧。
李白作詞,龜年高歌,玄宗吹笛
開元天寶間教坊里人才濟濟。除了李龜年,還有弄參軍戲的黃幡綽、李仙鶴,擅觱篥、箜篌的張野狐,精方響的馬仙期,弄笛子的李謨,精琵琶的賀懷智、雷海青,舞劍器的公孫大娘,擅歌的韋青、念奴、許和子,善舞《凌波曲》的謝阿蠻……
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樂工里的戰(zhàn)斗機——梨園班。“皇帝梨園弟子”選自坐部伎,共三百人,由玄宗親自授課。天寶后,又增選宮女數(shù)百,居宜春北院。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因此梨園弟子多習清而近雅的法曲。梨園法部里還有類似少年團的小部音聲,選十五歲以下童子三十余人。履歷已老的李龜年、馬仙期、賀懷智皆充教習之職。
李白這種天才詞人充任翰林待詔,無疑是文學與表演融合的點睛之筆。
在《長安三萬里》里,李白的人設(shè)是放蕩不羈,這倒也契合太白的部分做派:他曾借著醉意請賞寧王寵姬、著高力士脫靴。任翰林撰詔時因為筆凍莫能書字,他一吐槽,玄宗便喚來如花似玉的十名宮嬪,令其侍奉他左右,執(zhí)牙筆呵之,筆化了太白才書寫詔書。這規(guī)格類似王爺待遇,岐王也不過在冬寒手冷時于妙妓懷中暖手而已。
無上的待遇緣于無盡的才華。太白天才俊逸,出口成章,如春花麗藻,粲于齒牙之下,《清平調(diào)》更是其在宮廷時的神來之筆!
天寶元年初夏,在興慶池東沉香亭畔,一十六名梨園弟子管弦婉轉(zhuǎn)清揚。李龜年手捧檀板,聲和韻閑,似鶯燕關(guān)關(guān),恰花流溪澗,似明月清梵,恰仙珮珊珊。他唱的就是那三首《清平調(diào)》: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李白《清平調(diào)》????????????????????????????????
遙想當日,沉香亭畔,春風駘蕩;催花鼓里,牡丹爭艷。李白作詞,龜年高歌,玄宗吹笛,貴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靨如花。多么溫馨明麗的畫面,華彩溢出史冊!
可惜,這牡丹亭羯鼓里的輕歌曼舞,怎敵得過漁陽羯鼓的驚天動地。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杜甫令他名垂青史
《長安三萬里》青翠欲滴、朝氣浪漫底色裝裱下的,其實是君王昏庸、權(quán)臣誤國、邊將冒功的不堪現(xiàn)實。
潼關(guān)被安祿山叛軍攻陷后,玄宗突然西狩,逃得那叫一個倉皇。眾多妃嬪、公主、皇孫都來不及帶走,后來慘遭殺戮。事先毫不知情的百官、諸司、百姓只好南走藍田,流落江南(今湖南),李龜年等也在其中。
占據(jù)兩京的安祿山雖然缺乏音樂細胞,但是不乏對音樂的愛(顯)好(擺)。他念念不忘馬舞,可惜舞馬散落不足,他只好將戰(zhàn)馬和舞馬編排在一起演出,結(jié)果可想而知,慘不忍睹。指揮不了四條腿的馬,還指揮不了兩條腿的人?安祿山“尤致意樂工,求訪頗切,于旬日獲梨園弟子數(shù)百人”。心滿意足、企盼滿滿的他在東都凝碧池令梨園弟子們演奏,旁邊還羅列御庫珍寶。只是這些梨園弟子挺戀舊主,睹物思人,相對泣下。雷海青更是投樂器于地,西向慟哭,以身殉國。大煞安祿山的心境。
王維、黃幡綽被俘,張野狐等入蜀,李謨流落廣陵,李龜年的知交舊識零落四方,像被沖上海灘的藍色貝殼,無奈而寂寞。
能彈琵琶和法曲,多在華清隨至尊
……
從此飄淪落南土,萬人死盡一身存。
秋風江上浪無限,暮雨舟中酒一尊。
——白居易《江南遇天寶樂叟》
被兵亂裹挾著的李龜年從此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賞,為人歌數(shù)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他不是文人,沒有留下文字,手抱琵琶,只彈唱《伊州歌》和《相思》兩曲。
金粟堆上墓木已拱,馬嵬坡下香魂早散。“飄然轉(zhuǎn)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那霓裳羽衣的美麗舞姿永遠一去不返了!曾經(jīng)只流行于宮廷里的霓裳仙樂,連帶著龜年這塊九霄之上的補天石,一起被棄落人間凡塵。在洪昇的《長生殿》里,他滿面風塵,顏面蒼黑,鬢須霜雪,流落天涯,“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
代宗大歷三年(768年)春,垂垂老矣的李龜年流落到了潭州,邂逅一位同樣流落天涯的老者——杜甫。
說兩人彼此仰慕相交已久自然是笑話,畢竟岐王、崔九去世于開元十四年(726年),當時杜甫年僅十五歲,還是個喜歡上樹摘棗的頑童。
杜甫因為生母崔氏早逝,少年時多養(yǎng)在其姑母家,而其姑母萬年縣君住在東都仁風坊,與尚善坊岐王府、遵化坊崔九(崔滌,非王維的內(nèi)弟崔興宗)府都相距不遠。杜甫年歲雖小,但出自名門,“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其爺爺杜審言又是著名詩人,因此優(yōu)越感挺強的小杜可以出沒于岐王、崔九的府邸。當時李龜年已是華堂上的貴客,兩人結(jié)識,甚至小杜遠遠欣羨一下龜年的華光也是自然的。
暮春三月,這是江南最美的時節(jié),處處紅肥綠瘦,落英萬點。只是在這兩位老者眼中,這飄落的豈止是大唐的盛世華光,還有個人的夢想與奮爭、燦爛與悲傷。少陵萬里奔波、蹉跎半生,胸中蓄著人事代謝、世事跌宕的千鈞動能;龜年身上則縛著大唐帝國衰落、榮華不再的巨大勢能;兩人都狠狠地墜落在時光巖石上,共同迸濺出攝人魂魄的滄桑水花!五十年間似翻掌,長安突然成為兩人都回不去的青春。
邂逅鼎鼎大名的梨園教習李龜年后,杜甫在朋友圈發(fā)了一首平淡之極的絕句: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真是于無聲中起驚雷!
杜少陵最終魂留瀟湘。與唐宋文人筆記中的演繹不同的是,李龜年最終還是回到了長安。“大歷十才子”之首的李端記下了龜年最后的背影。
青春事漢主,白首入秦城。
遍識才人字,多知舊曲名。
風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
獨有垂柳樹,偏傷日暮情。
——李端《贈李龜年》
李龜年大半生榮華于宮廷之中,見過太多的名人權(quán)貴、文壇奇才,因此他是否會記得潭州的那次邂逅?是否會記得那位落魄江湖不得志的檢校工部員外郎?這實在存疑。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之所以能超越張野狐、賀懷智等盛唐樂壇一眾樂工而名垂青史,確實拜托于那位大半生曳尾泥涂之中的杜子美。
這是李龜年之幸,更是樂之幸,文化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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