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舊社會里面,占著它確乎不拔的支配地位。“姜太公在此,諸神回避”的紙條兒,到處都可以碰見;財神趙公明、東岳大帝黃飛虎以及麒麟送子的三宵娘娘……底廟宇,各地都有。至于三頭六臂的哪吒,八九玄功的楊戩們底英勇的戰(zhàn)績,就是不認識字,沒有直接看過這書的鄉(xiāng)下放牛的砍柴的人們,也背得出一兩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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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著名詩人、學(xué)者聶紺弩先生對《封神演義》的評價。
清末大學(xué)者王闿運有類似論述:“俗間大信用之,至以改撰神號,至今言四天王、哼哈、財神、溫痘,皆本之,已為市井不刊之典矣。”
可在精英文化領(lǐng)域,對《封神演義》的評價卻不高,雖然它是《西游記》之外最著名的神魔小說。魯迅先生曾說:“似志在于演史,而侈談神怪,什九虛造,實不過假商周之爭,自寫幻想,較《水滸》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遜其雄肆,故迄今未有以鼎足視之者也。”
隨著電影《封神第一部》熱播,《封神演義》再成焦點。其實,類似的熱鬧不罕見。1929年,《封神演義》曾被改編成舞臺劇,據(jù)當年4月12日《新聞報》報道:“頭三本連演半年,無日不賣滿座,自今正開演三本以來,營業(yè)更有(如)一日千里……有引人入勝之魔力。”
受眾喜聞樂見,學(xué)者卻較少關(guān)注。舊版大學(xué)文學(xué)史教材中,甚至批評《封神演義》“露骨地鼓吹……神權(quán)和天命論”,“宣揚了宿命思想和宗教迷信”。落差如此驚人,值得鉤沉。
一本書有五本書的影子
《封神演義》成書約在隆慶萬歷(1567—1620)年間,改自宋元話本《全相武王伐紂平話》。
出版家、學(xué)者趙景深先生對比二書異同,稱:“《封神演義》從開頭直到第三十回,除了哪吒出世的第十二三四回之外,幾乎完全根據(jù)《平話》來擴大改編。從第三十一回起,便放開手寫去,完全棄掉《平話》,專寫神怪的部分了,中間只把《烹費仲》和《伯夷叔齊諫武王》插在里面,這兩小節(jié)算是《平話》里所有的。作者直寫到第八十七回孟津會師,方才想到《平話》上還有材料不曾用進去,這才再用《平話》里的材料。加敲骨破孕婦、千里眼與順風耳、火燒鄔文化等。”
《全相武王伐紂平話》中三分之二的人物未在《封神演義》中出場,且?guī)谉o神魔描寫。
《封神演義》更直接源于余邵魚的《春秋列國志傳》。余邵魚是福建建陽人,明代著名書商、小說家余象斗的“先族叔翁”,該書從妲己寫到秦統(tǒng)一,系“按鑒演義纂集”(據(jù)多種演義合寫),文雖簡(全書僅30萬字),卻融入較多民間傳說,情節(jié)曲折豐富。
《封神演義》可能參考了元代秦子晉《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后書記太歲殷元帥(即殷郊,商紂王的長子),出生時“肉球包裸”,紂王令棄于郊,申真人用劍剖出嬰兒,抱歸水簾洞撫養(yǎng),“法名唫(音如銀)叮呶(音如撓),正名唫哪吒”。《封神演義》將部分描寫安到哪吒身上,其實《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另記有哪吒(寫為那吒太子)。
《封神演義》還模仿甚至抄襲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等。
作者很可能是陸西星
《封神演義》的作者是誰,至今有爭議,以許仲琳、陸西星、李云翔三說最主流,但均屬孤證。
目前現(xiàn)存的《封神演義》版本,是日本內(nèi)閣文庫所存《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其中第二卷第一頁署“鐘山逸叟許仲琳編輯”。鐘伯敬即明代著名文學(xué)家鐘惺,“竟陵派”開山者,是晚明佛學(xué)復(fù)興的關(guān)鍵人物,他不可能贊同《封神演義》中“揚道抑佛”的主張,書中評點皆屬偽托,許仲琳未必是真名,且僅一卷署名,亦可疑。
此版本有李云翔序,稱“刪其荒謬,去其鄙俚,而于每回之后,或正詞,或反說,或以嘲謔之語,以寫其忠貞俠烈之品,奸邪頑頓之態(tài),于世道人心不無喚醒耳”,可知李云翔曾改寫《封神演義》,至少是作者之一。
學(xué)者孫楷第在石印本《傳奇匯考》中,最早發(fā)現(xiàn)其中記:“《封神傳》傳系元時道士陸長庚所作。未知的否?”“元”系“明”之誤,陸長庚即陸西星,本習儒,九次科舉未成,轉(zhuǎn)學(xué)佛,后入道教,成道教內(nèi)丹東派創(chuàng)始人。
學(xué)者陳洪在《〈封神演義〉“陸西星著”補說》中,提出三個旁證:
首先,《封神演義》中的一些道教用語與陸西星《南華副墨》等著作中的相近。
其次,《封神演義》中有個神龍不見首尾的散仙——陸壓,不在書中闡教、截教、西方教譜系中,戰(zhàn)無不勝,幾次幫姜子牙解決大麻煩,如射殺趙公明、斬丘岳、處死妲己等,陸壓作為“金手指”,或是陸西星的馬甲。
其三,陸壓主張“性命雙修”,和陸西星一樣。
綜合三說,“陸西星說”最具說服力。
和《西游記》唱對臺戲
《封神演義》的想象力出眾、故事性強,可作者究竟要表達什么,卻很模糊,為此飽受批評。明崇禎時,張無咎在《平妖傳》序中說:“《續(xù)三國志》《封神演義》等,如病人囈語,一味胡談。”
如《封神演義》的作者確是陸西星,則豁然開朗:與《西游記》“揚佛貶道”的立場對著干,力主“揚道抑佛”。
自東漢起,儒釋道本一家的主張已萌芽,到明代末期成主流,即《封神演義》中所寫:“翠竹黃須白荀芽,儒冠道履白蓮花(白蓮花指佛教);紅花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總一家。”但暗中仍存爭勝之念。
《西游記》中“車遲國”一節(jié),孫悟空完勝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還把羊力大仙給炸熟了,戲謔已極。學(xué)者陳洪認為,《封神演義》報復(fù)性地創(chuàng)造出本領(lǐng)差、愛逞能的黃龍真人,他被敵方抓獲后掛在旗桿上,丑態(tài)百出;他出戰(zhàn)馬遂,僅一合就慘敗……顯然是“呂洞賓與黃龍”的升級版。佛教傳說稱,黃龍禪師曾收服呂洞賓,道教傳說則稱呂洞賓點化黃龍。黃龍是雙方較勁的話題。
《封神演義》中,法力最高的是鴻鈞老祖,他的三個弟子是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均屬道教,而燃燈、懼留孫、定光等卻輩分甚低,“西方圣人”接引道人、準提道人也僅與元始天尊平輩。在細節(jié)描寫中,亦別有用心,如文殊破天絕陣,“將寶劍一劈,取了秦完首級”,普賢破寒冰陣,“用吳鉤劍飛來,將袁天君斬于臺下”,暗諷他們不遵殺戒。
此外,《封神演義》可能還隱含著攻擊道教正一派的想法。
成了鄉(xiāng)民們的家人
在《封神演義》中,闡教、截教分成善惡兩陣營。
闡教本是管理佛教事務(wù)的僧官,截教是作者的生造詞。學(xué)者胡文輝認為,截教暗指道教正一派,明末居上風,《封神演義》代表道教全真派(闡教)予以攻擊。全真派重丹鼎,正一派重齋醮符咒,道術(shù)相對從簡,被譏為“左道之術(shù)”“幻術(shù)”。
可能是為了諷刺正一派,《封神演義》中把闡教的馬元寫成食人魔,戰(zhàn)武榮時,竟“一撕兩塊,血滴滴取出心來,……嚼在肚里”。
奇怪的是:寫信仰之爭、派系之爭,普通讀者為何這么喜歡它?
日本學(xué)者田仲一成在《道教鎮(zhèn)魂儀式視野下〈封神演義〉的一側(cè)面》中認為:在中國江南鄉(xiāng)村,每隔5至10年,都要進行救濟孤魂的大規(guī)模祭祀,即水陸道場,又稱太平清醮、乞安醮,重點在撫慰戰(zhàn)死者的靈魂,因其戰(zhàn)斗力更強,威脅更大。
道教提供了孤魂的具體形象,且儀式較繁雜,成了主持者。
據(jù)《建昌(永修)鄉(xiāng)土志》記:“每逢中元焚楮(指紙錢,古代多用楮樹皮紙做),屆十年一建道場,另請梨園子弟演《封神》《目連》諸傳。”這種大戲需“列眾姓英雄宿老之神位”,《封神演義》中,封神者多達365位,且正邪均有,契合現(xiàn)實需要。
傳統(tǒng)鄉(xiāng)村常有械斗,保護本鄉(xiāng)而犧牲者,可享太平清醮,姓名入祠堂榜,近似封神榜,但死者多平民,富戶熱心修祠卻不熱心記錄他們的姓名,隨時間推移,代以小說中的人物名,故鄉(xiāng)民多將《封神演義》(也包括《水滸傳》《三國演義》等)中的角色視為家人,小說因此風靡。
敢拿孟子說事
《封神演義》走紅,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飽含革命思想。
書中大量引用先秦儒家語錄,尤其是朱元璋起便嚴禁的孟子語錄,這是《全相武王伐紂平話》《春秋列國志傳》中沒有的。
孔子不認可武王滅紂,“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孟子則認為人民權(quán)利高于君權(quán),紂王不肯盡責,人民不必視他為君主,“君視民如土芥,民視君如寇仇”。歷代俗儒均視孟子為異端,蘇軾便說“孟軻始亂之”“以湯武為圣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
《封神演義》寫于明末,各種矛盾激化,作者認為:只有革命,才能擺脫危局。有學(xué)者發(fā)現(xiàn),《春秋列國志傳》中幾次使用“革命”一詞,《封神演義》中則無,似在避文字獄。
后來的革命者讀懂了《封神演義》的潛臺詞,清末李芳春便“遇粗笨之人不能遍傳……并借《封神演義》小說中人名,以黃當選為哪吒轉(zhuǎn)世,馬方賢為姜子牙轉(zhuǎn)世,劉洸敏為土行孫轉(zhuǎn)世,各予混號,指為一前生皆有來歷,不入劫數(shù)”。
在《封神演義》中,作者對神圣人物大加嘲諷:女媧娘娘因紂王戲詩,便派狐貍精禍害人間,致生靈涂炭,可見心胸狹隘;周文王吃了兒子的肉,卻快活地唱起歌,贊美紂王“感圣恩兮位至文王”,十分虛偽;鴻鈞老祖管不住三弟子,竟賜每人一粒仙丹,說不為治病或長生,而是為了控制你們,陰險至極;姜子牙功成名就,卻不忘懲罰昔日老妻……
《封神演義》蘊含著強烈的反叛精神,令清末大學(xué)者王闿運震驚,稱“疑李卓吾(即李贄)之所為也”。
只讀皮相 反而誤事
《封神演義》呈現(xiàn)百姓視角,體現(xiàn)百姓價值,與百姓生活相關(guān),因而被百姓接受,只從學(xué)術(shù)角度分析,很難抓住它的真魅力。
遺憾的是,《封神第一部》也沒抓住《封神演義》的真魅力,拍成美式大片的高仿,呈現(xiàn)的是西方玄幻世界,絕非東方玄幻。
在《封神演義》中,寫得最好的人物是哪吒、商紂王,《封神第一部》卻刪光了哪吒的戲份。在結(jié)構(gòu)上,忽略了原著的“棋式布局”,即正反兩方對弈般展開,既增強懸念,又表達出“正邪無別”的觀點——在《封神演義》中,“好人”常詭計多端、不擇手段,“壞人”反而多憨厚迂直。
在相當時期,人們視此為“宿命觀”,所謂“降生人間,小有征誅殺伐,以完此劫數(shù)”,卻忽略了它背后的哲學(xué)基礎(chǔ),即:用超然眼光看紅塵紛爭,一切貌似自主,實為幻象。《封神演義》用商紂滅亡這一大“死亡”,關(guān)聯(lián)與之相關(guān)的種種死亡,表達了對生命本質(zhì)的思考。所以書中充滿戲謔精神,視此岸為游戲,即第48回陸壓所說:“喜將棋局邀玄術(shù),悶坐山巖聽鹿鳴。”
歷代不乏誤讀《封神演義》者,比如“孝欽(慈禧號孝欽顯皇后)后嗜讀小說,如《封神傳》”,“節(jié)取其事,編入舊劇……一日,語侍臣某曰‘我國果得若輩,與以兵權(quán),豈猶畏外國人之槍炮乎’,此光緒庚子拳禍之所由來也”。
讀精髓,必有所悟,讀皮相,反而誤事。以為《封神演義》好在幻想力,甚至將幻想當成可能的真實,那就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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