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受害人》首先引人關注的,是它強大的女性陣容。女性導演——由《夢華錄》導演楊陽執導;女性編劇——由合作過《女人的天空》《別了,溫哥華》的高璇、任寶茹再度共同執筆;女性主演——由周迅、林允、鐘楚曦、陳數、董潔等一眾女演員聯袂出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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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受害人》也是今年暑期檔極具現實感的一部劇集,它有著直面現實問題的真誠、大膽與尖銳。《不完美受害人》聚焦的是一起強奸疑案中,一名不完美的女性受害人艱難的追索正義之路,并由此鋪展開一幅社會眾生相,揭示了各方力量——包括受害人、加害人、“倀鬼”以及“女性共同體”在博弈中的處境、態度與作為,呈現受害人困境的同時,鞭辟入里剖析了“厭女”機制的運行方式,并以“女性共同體”對其進行破解。
“不完美”的受害人
故事源于一通涉及強奸的第三方匿名報警電話。女性受害人趙尋(林允?飾)在警局否認受到老板成功(劉奕君?飾)的強奸,卻又在五天后報警,指控成功強奸。作為成功的辯護律師,林闞(周迅?飾)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全力為成功爭取最大的權益;可律師的身份外,作為一名女性,她又能夠察覺到事件背后的“隱情”——不完美受害人趙尋,確是受害人。在職業倫理與內心道德之間,林闞面臨艱難抉擇。
作為一名不完美受害人,趙尋在這起強奸案中具有爭議性的舉動。其一,她入職以后,得到老板成功的格外青睞,短短三個月時間就從管培生晉升為總裁高級助理,成功也時不時帶她去買昂貴的衣服,送她昂貴的禮物。作為一名高知女性的她可以察覺到這些“糖衣炮彈”的“不對勁”,但她并未直接拒絕。成功將醉酒的她帶到公司的私人臥室,明顯表達出性企圖,蘇醒后的趙尋有逃離的機會,卻因為恐懼成功的權力,被成功侵犯。
其二,趙尋的態度和說法一直搖擺不定、自相矛盾,讓她的可信度一度走低。最初警方問訊時,趙尋有機會說出自己被強奸的事實,但她又向警方否認自己被強奸。成功擔心此事發酵影響公司股價,一直試圖“收買”趙尋,趙尋的態度模棱兩可。在第五天,她終于下定決心指控成功強奸,但在做筆錄時,她為了證明自己是“完美受害人”,在一些細節上向警方撒謊了……
顯然,如果趙尋是“完美受害人”,那么她更容易獲得觀眾的同情。然而,從創作角度來看,如果受害人是“完美”的,反而是創作者偷懶的體現,既因為現實中或許就很難存在絕對“完美”的受害人,更在于當受害人是“完美”時,劇作也就無法將觸角伸向那些真正模糊隱晦的地帶。
《不完美受害人》將趙尋設置為“不完美受害人”,正是要替觀眾發出社會上很主流的一種疑問:為什么受害人偏偏是“她”,而不是別人?難道不是受害人自身也有問題嗎?有問題的受害人,還值得我們站在她這一邊嗎?
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的是,這些疑問背后本身就是一種不自覺的“厭女”,忽略或者淡化了壓迫女性的男權力量,而只將目光聚焦于受害人的“不完美”,并由此對受害人進行進一步的貶低、侮辱、否定和踐踏。
事實上,不完美的受害人,也是受害人。當趙尋在警察局里褪去衣物做身體檢查時,那閃爍著寒光、冰冷生硬的擴陰器就是受害人疼痛的隱喻。而“再無辜”的加害人,也是加害人,何況,成功并不“無辜”。《不完美受害人》“故意”讓趙尋顯得“不完美”,是對觀眾的第一重考驗:你因此“厭煩”她了嗎?如果是的話,你意識到自己的“厭女”了嗎?
令人畏懼的加害人
《不完美受害人》并沒有流于刻板印象,故意將加害人成功刻畫成一個集各種負面標簽于一體的“壞人”。相反,劇集經由一些片段,以略帶反諷的手法刻畫了成功的“體面”——他事業有成,體面,有不俗的品位,似乎也有不錯的教養。
當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成功的“體面”實質上是一個男權主義者的高度自戀——傲慢自大、自以為是,尤其是在面對女人時,他高度自信,認為女性一定為他的魅力所吸引,女人愛上他這種成功又有風度的男人不是很正常嗎?他不曾意識到自己的“權力”給女性帶來的不平等的壓迫感。所以,劇中才出現如此荒誕的一幕:當趙尋拒絕成功開出的豐厚和解條件時,成功還以為趙尋是想逼他離婚,是想嫁給他。
男性面對女性的“自戀”,伴隨著是對女性的物化和貶低,這是常見的“厭女”,這種“厭女”是劇中一干成功男性共同的下意識反應。比如成功丑聞被曝光,董事會的其他男性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像我們想犯這種錯誤,都不一定有這個機會”;再比如林闞已經是業內鼎鼎有名的大律師,她同樣遭到男性大客戶的騷擾,在這個男客戶的眼中,他與林闞合作是“我養了你”——他貶低、無視女性的能力,將與女性合作視為對女性的施舍,他想與林闞繼續合作,就變成了“我心甘情愿,終身養你”。林闞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您買的是專業知識,而不是我這個人。我沒有義務對您唯命是從,三天之內收不到律師費,你會收到我的律師函。”
可是,不是每個女性都像林闞那樣清醒而勇敢。她們恐懼權力的力量,或順從妥協或猶豫不決,或自我懷疑或自我洗腦,總而言之,受害人不敢直接說出“不”字,只能無奈順從。這才是受害人“不完美”的根本原因。
所以,是趙尋不反抗嗎?不,她其實已經在反抗了,只不過在上位者的權力陰影下,她有著太多的恐懼和忌憚。如果上位者還沒有對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時,自己就直言拒絕了,會不會令上位者感到不快,從而讓自己的事業遭受打擊?上位者手中掌握了太多資源,如果自己得罪了他,是否會遭到報復?而她在已經察覺出成功對她有性意圖時,也通過隱晦的方式“求救”了,只是都沒有成功。可即便在這個時候,她仍不敢說“不”,上位者由此得逞……
趙尋為何沒有從一開始就明確指控成功?因為“厭女”的社會機制無處不在,他人的目光更多地檢視議論受害人的“動機”,令女性受侵害后仍然活在陰影之下:比如父母因為愛之切而情緒失控——父親情急之下扇了趙尋一個耳光;比如公司里的同事們背地里對趙尋的非議——將她當做一個勾引男性的心機女,哪怕是對趙尋有好感的男同事,也當面質疑趙尋是否“又當又立”……無論趙尋說或不說,她都是有污點的那一個,所以她才一度想著盡快息事寧人,以為就能逃離這一切。
為虎作倀的“倀鬼”
“厭女”不僅存在于男性身上,也存在于女性身上,它的可怕之處正是它的無處不在、習焉不察,成為很多人根深蒂固卻渾然不覺的一種觀念。就像劇中的這起強奸案,成功利用上位者的權力侵害趙尋,這是“厭女”;明明趙尋是受害人,輿論的閑言碎語卻在檢視她的“不完美”,這是“厭女”;趙尋在權力威懾下不敢自我保護,在外界異樣眼光中無法堅定,也是一種“厭女”。
在上野千鶴子的論述中,“厭女”不僅僅是男性對女性的貶低、侮辱、歧視和損害,也包括女性的自我貶低和厭惡。這樣說,并不是要指責這些女性“懦弱”,而是要強調,她們的“不夠勇敢”、她們的“不完美”,本身也是男權制度下的產物,我們要“哀其不幸”,但不能高高在上地“怒其不爭”,否則就會走向“何不食肉糜”。
女性的“厭女”中,更值得警惕那一部分,是女性之間的自我傾軋。即,一部分女性明明也是男權制的受害人,然而她們最終站在了男權制的那一方,成為男權的守護者,成為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倀鬼”,以此獲得男權的庇佑。當她們面對女性受害人時,也就沒有任何的同情、憐憫和共情,有的就只是“以己度人”的厭惡。劇中,公司的公關經理、副總裁李怡(董潔?飾),就是很典型的“倀鬼”。
李怡本身也是男權的獵物,她與成功有私情,是成功的“紅顏知己”,也是一名“小三”,并因此在公司里成為一人之下的高管。她知道成功很花心,對此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得在成功后面給他收拾殘局。一方面,她希望她的“識大體、顧大局”,能夠讓她一直成為成功唯一的“紅顏知己”——不管成功怎么換女人,她都會是地位牢固的那一個;另一方面,成為“倀鬼”的她本身也是認同男權的“厭女”邏輯——成功的男人玩女人很正常,女人都想纏住成功的男人。
由此,她從一開始就認為趙尋是在玩“仙人跳”,認為趙尋之所以不依不饒,是為了更多的錢,為了讓成功娶她。她厭惡趙尋的“心機”“貪婪”和“癡心妄想”,既有女人爭奪同一個男人的嫉妒,也有維護男權利益的下意識——趙尋的個人聲譽和清白算什么,重要的是成功和公司的利益不能因為趙尋而蒙受損失。
“倀鬼”是“厭女”機制中令人感到悲涼的存在——“受害人”最終成為“加害人”中的一部分,也反襯出“厭女”機制可怕的傳染性。
“女性共同體”的力量
林闞則代表了瓦解“厭女”機制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劇中林闞具有兩重身份:第一重身份,她是成功的辯護律師。這一設定或引起一些觀眾的質疑:為什么一部講述受害人故事的劇集,要以加害人的辯護律師的視角切入?
這是為了起到一種“平衡”的作用。如果說,“厭女”機制是先入為主的“女性有罪論”,那么一部為不完美受害人發聲的劇作,其立場也很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只要一個女性控告一個男性強奸,這個男性就一定強奸了。現實生活中,也確實出現過女性因與男性有私人糾紛,從而誣告男性性騷擾或性侵犯的個例。當網友紛紛聲援女性時,事情突然發生反轉,女性的個人講述是“謊言”,這不僅消耗了社會信任,也加劇了其他女性的維權困境。
可見,一起針鋒相對的兩性沖突中,必須確保各方都能發出聲音。《不完美受害人》將林闞的身份設置為成功的辯護律師,讓成功的合法權益能得到維護,他的聲音能夠有效傳達,盡量讓劇作顯得全面、公正、客觀,規避了“性別決定立場”的傾向,粉碎一些人諸如“這部劇是‘打拳’”的“厭女”式指控。
而林闞更重要的一層身份,是她與受害人趙尋共屬的“女性共同體”。不僅僅因為她們都是女性,也在于林闞曾經經歷過趙尋所經歷的。
學生時代的林闞曾遭遇導師的性騷擾,也曾向學校的行政領導求助,然而領導卻要求她“息事寧人”,假裝事情沒有發生過。彼時在國外的師母聽聞風言風語趕回國后,為了守護家庭的她也淪為“倀鬼”,認為是林闞“勾引”導師。畢業后林闞拒絕深造,選擇進入律師行業,以為可以擺脫昔日的陰影,但在導師重病想見林闞一面時,師母還是到林闞辦公室對她進行殘酷的言語攻擊……明明是受害人的林闞也僅僅是僵坐在椅子上,手掌因緊張而用力地攥緊,任由師母羞辱。
無論是當年還是今日,林闞都太熟悉一個女性在遭遇突如其來的猛烈“厭女”攻擊時,那種腦袋一下子空白、四肢瞬間僵住的體驗,知道女性根本來不及作出更多的反應,她們的沉默絕不意味著她們認同和順從。這時,她們最需要的是,充滿理解的擁抱和堅定不移的支持,讓她們在放下戒備、放松下來之后,整理思緒,積蓄力量,然后勇敢反擊。
這樣的力量,當然可以來自于一部分擁抱兩性平等觀念的男性,但它更可能來自于“女性共同體”。這種“女性共同體”也是女性主義批評中常說的“姐妹情誼”,它指涉的是女性在共同受壓迫(男權壓迫、性壓迫、資本壓迫等)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互相關懷、互相支持的一種關系。同為生理學意義和社會學意義上的女人,很多時候,只有女人才能深刻感受到同為女人所遭遇的歧視、困境和疼痛。共同的境遇,讓女性深切理解彼此、惺惺相惜,并聯合起來對抗壓迫她們的機制。
“女性共同體”不必建立在共同的經歷基礎上,但它完全可以建立在共同的生存“經驗”基礎上。就如同“厭女”機制有各種各樣的形態,也滲透在女性成長過程中的各種角落,所以女性天然地更容易理解女性的處境,女性也天然地可以成為女性的同伴。正是同為女性的警察晏明(鐘楚曦?飾)始終堅持調查,哪怕在趙尋撒謊后也不放棄,才迎來案件的突破口;林闞愿意全力幫助家暴受害者米芒(穎兒?飾);在維護委托人成功最大權益的同時,林闞也沒有忘記她與趙尋同屬于“女性共同體”——也正是這一“共同體”讓她作出最終抉擇,真正有力地對抗“厭女”機制……
如果我們從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女性導演、女性編劇、女性主演的《不完美受害人》,何嘗不是“女性共同體”的一部分?當女性掌握講故事的能力和權力時,她們從女性生命本質出發,表達女性的生存經驗和情感世界,喚醒女性的性別意識,批判和否定男權機制,并希望介入現實,成為改善現實的力量。
從這個意義上看,《不完美受害人》雖然仍有“不完美”的地方——比如對晏明的刻畫充滿爭議、故事中段節奏不夠明快、對成功為代表的男權機制的勢力想象得太溫和……但它仍是女性創作的一次重要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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