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敘述:帝都、家園與現代性》張鴻聲 等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資料圖)
對于國內城市形象與文學關系的研究,較早的應是趙園的《北京:城與人》。該書并不是展現關于北京的現代城市文學史,而是以確定北京在中國作家心目中的位置入手,事實上,是在為“文學中的北京”進行定位。在20世紀中國現代化不可逆轉的進程中,北京其實替代了鄉土中國的國家與文化地位,成為中國文人的精神故鄉。從這一角度看,北京也是一個想象中的城市。它既負載著真實的物理空間,同時又被文學建構成一種形象。由于創作時間較早,這一著作太過局限于文學形態,對于文學又較集中于京味風格的分析,使其相當程度上仍保留著城市文學形態研究的痕跡,未能獲得某種討論北京想象的廣泛的可能性。
有意識地倡導以“記憶與想象”來對北京城市與北京文學進行研究的,是陳平原先生。2003年10月,北京大學20世紀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中文系與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聯合主辦“北京: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國際研討會,會議刊發以及后來收入論文集的研究論文來自各個學科,其中有數篇是關于北京與文學之關系的。其中,梅家玲的《女性小說的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林海音與凌叔華的北京故事》、董玥的《國家視角與本土文化:民國文學中的北京》與賀桂梅的《時空流轉現代:1980—1990年代小說中的北京記憶》大體也屬于類似角度的研究。在談及“作為研究方法的北京”時,陳平原也以“文學中的城市”為切入點。他說:“借用城市考古的眼光,談論‘文學北京’乃是基于溝通時間與空間、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口頭傳統與書面記載、歷史地理與文學想象,在某種程度上重現八百年古都風韻的設想?!薄罢務撝袊摹际形膶W’,學界一般傾向于從20世紀說起,可假如著眼點是‘文學中的都市’,則又當別論?!倍谡劦健拔膶W中的北京”這一概念時,陳平原徑直用“想象”一詞去表述。在《“五方雜處”說北京》一文中,陳平原說:“略微了解北京作為都市研究的各個側面,最后還是希望落實在‘歷史記憶’與‘文學想象’上……因此,閱讀歷代關于北京的詩文,乃是借文學想象建構都市歷史的一種有效手段?!?/p>
近代北京的人文景觀具有明顯的鄉村特性,恐怕沒有比“田園”一詞更恰切的表述了。北京的建設格局有著極嚴謹的計劃性,這與上海等租界城市因殖民者隨意擴張而造成的混亂不同。元朝統治者修建大都,其宮苑結構非常散漫。明初皇宮被置于城之正中,其余地方空疏寥落,偌大京城其實只是預備日后的擴充,始終未曾布滿,清王朝對北京的擴建基本上沿中央及南城進行。所以,一直到民國初年,城中依然滿布著湖泊與園林,建筑并不密集。老北京人在天晴的時候,站在大街上便能望得見西山與北山。老舍曾說:“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閑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p>
北京典型的建筑形式是四合院,比如皇城,可以說是北京最大的一個四合院。疏闊的庭院與園林自然相融一體,即使是市井細民也可借不花錢的“草花兒”盡享田園野趣?!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本是典型的鄉村景觀,而老舍將此句的“南”字改為“北”或“西”,竟也成為對北京城市景觀的絕佳描繪,足以見出老北京的鄉村形態。郁達夫當年就說過:北京是“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當代學者趙園亦認為:“田園式的城市是鄉村的延伸,是鄉村集鎮的擴大?!睉撜f,北京的人文景觀尚未取代自然景觀,其鄉土性可見一斑。
當然,在近代中國,任何傳統型城市都無法抵御現代文明的侵蝕。北洋政府時期,外來文明借助列強的勢力與上海的影響,給北京的城市形態增加了若干新質。市政與經濟方面,有了西交民巷銀行區、崇文門大街的洋行區、王府井的新式商業區,此外還有六國飯店等新式旅館、娛樂設施與北大、清華、燕京等學府。這使我們無法再把近代北京與古代北京混為一談。新與舊兼容一處,竟成為一種奇觀。1930年代有人描述北京說:
從紫袍、黃褂的蒙古、西藏僧徒,藍袍青褂的重辮老者,光頭大肚的商人,藍布罩袍的名士,中山服的軍政服務人員,加上上海的種種,無不兼容并蓄。他們的思想,從忠君愛國一直到共產;他們的生活,從游牧民族一直到工廠的工人;他們的來歷,從冰天雪地一直到炎天熱海;他們的信仰,從拜佛一直到無神;他們的時代,從乾隆一直到一九三六,形形色色,比肩并存于一城之內,這是何等奇觀!
北京已不純然是一座傳統城市了。應該說,對近代北京來說,外來文明的滲透,是一種文明進步的體現。它畢竟給北京帶來了一個向現代城市發展的契機。在此影響下,北京城市形態開始發生嬗變,譬如大學,甚至可以成為新文化的中心以及引領力量。但是,由于北京缺少現代文明的基礎——大工業與現代經濟,其對外來文明的吸收并不順利。這導致北京在城市形態進化中出現兩種常見的情態:一是文化變異過程混雜而不是整體有序地進行,外來文明與傳統底色雜糅而不是一種有機的結合;二是城市形態中的淺層結構首先發生變化,但由于現代經濟的缺乏,深層結構尚難以改變。
但是,近現代北京城市的鄉村文化形態,使許多作家在情感上得到一種親近,趙園說:“在普遍的都市嫌惡中,把北京悄悄挑除在外?!崩仙嵴f:“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痹诒姸嘧骷倚闹校凹摇钡亩x是由北京提供的。1930年代的文人一再談到北京“住家為宜”,這個“住家”或許在心理學的含義更多一些。它意味著傳統文化為現代的人們留下的一份寧靜與安詳,一種歸屬感。當北京失去首都地位,成為一座純然的文化城的時候,這種感覺顯得更為濃烈。在1920年代,我們很少看到眷念北京的文學,而1930年代,作家們對北京的向往與懷戀達到頂峰。1936年,上海的《宇宙風》雜志曾陸續推出“北平特輯”(共3輯),其中大部分文章以《北平一顧》為題結集出版。《立言畫刊》和《歌謠周刊》也設立不少有關北京風情的專欄。有趣的是,這些文章的作者大多生活于上海,個中意味,頗值得仔細品嘗。
北京的城市形態為作家提供了一種觀察的實感,更是一種心理。這種心理來自生活經驗,卻不止于是生活實感,很大程度上,北京的形象也是一種作家心理的形象,并不完全來自城市形態,有的時候甚至來自“北京之外”。比如,老舍一生以北平為寫作對象,但他那種對北平文化批判性的創作沖動,乃是由于客居英倫得到了西方文明的參照之后才萌發的。老舍步入創作生涯后直到從美國返國,很少再去北平,但依然在城市小說創作上達到了高峰。很明顯,其城市意識的獲得主要依賴于現代理性,而非北平的傳統。如果一生蝸居北平,便沒有老舍,也沒有《駱駝祥子》與《四世同堂》?;蛟S,也是以北京為部分作品表現對象的京派小說,之所以沒有取得相當的成就,是否與京派文人當時沒有走出北平或北方文化圈有關?文學中的北京形象,乃是熟悉北京但不一定是北京文化圈之內的作家所塑造的,正如同鄉土文學乃是出身鄉村卻又寓居都市并獲得現代性的作家所為一樣。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