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讀者看到一個身軀龐大如哈利·波特系列中的海格、雪白的絡腮胡子一圈兒如同圣誕老人、戴著個圓框眼鏡如阿拉蕾的老者,心中可能會洋溢著因他的作品帶來的感動,也可能會三丈無名火起,難忍咬牙切齒。
這位老爺子叫做喬治·R·R·馬丁,又名“坑王之王”(編者按:“坑”即連載中未完成的作品)。“巨坑”《冰與火之歌》系列被坊間認為是絕不亞于托爾金《魔戒》三部曲的史詩奇幻巨作,首作《權力的游戲》于1996年問世,此后則以三年一部的穩定節奏,一路祥和地推進到2011年第五部《魔龍的狂舞》問世。然而十余年過去了,據說名為《凜冬的寒風》的第六卷,還不知道要醞釀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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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BO(一個美國的付費有線和衛星聯播網)應該是最“恨”馬丁的組織,《魔龍的狂舞》問世后,HBO迅速將《冰與火之歌》影視化,按照馬丁三年一本的速度,預計應該跟得上劇集的要求,孰料被“坑王”所坑,只好后期魔改劇情恣意發揮。這部稱得上經典的劇集已宣告落幕,但讀者都知道,故事還沒完。
雖說《紅樓夢》沒寫完,卡夫卡的《城堡》沒寫完,果戈里的《死魂靈》沒寫完,陀翁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沒寫完,斷臂的維納斯教會人間缺憾美,但是,這種例子一個已經夠了,絕不需要太多。
好在,馬丁仍是高產的,他創作了太空歌劇《光逝》、部分人心中(包括筆者)的最佳奇幻中篇《沙王》,還有當之無愧的吸血鬼題材最佳長篇小說《熱夜之夢》。
創作于1984年的《熱夜之夢》,背景為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地點在密西西比河上,看似一切都與“冰火系列”毫不相干,且POV寫法(視點人物寫作手法)也是于此書中首次出現,但甫一面世便已達到了極成熟的高度。全書大部分篇幅以兩個人類視角展開,既有象征意義,又彌補了一眾吸血鬼白天不能見光所導致的主視角先天不足。
其一為阿布納·馬什,一個典型的白人老派硬漢形象,“熱夜之夢”號船長,豪放粗魯,榮譽感與正義感均強;其一為索爾·比利·蒂普頓,自愿為吸血鬼服務的邪惡人類,一心只想加入吸血鬼行列,獲得人類所不能企及的永生,為此百般努力為吸血鬼主子尋覓食糧殺戮同類。
這兩個人立場與思想大相徑庭,但在諸多方面有其類似,外表丑陋行為粗魯是共性,都有著全身心投入的夢想與追求也是共性,最妙的是,二人都有著超乎尋常的勇敢和強韌,于是全書在他們的視角下毫無割裂痕跡,體現了馬丁駕馭這種寫法的駕輕就熟。
而分居兩端的吸血鬼,喬希·約克在經歷殺戮與失去愛人后,對本身蘊含的罪惡沖動產生本能抗拒并最終實現道德覺醒,以自己為小白鼠研究出可有效遏制書中名為“猩紅饑渴”的嗜血沖動,找到了與人類無害共處的可操作方法,丹蒙·朱利安則視人類為牲畜為獵物。
這種對立后來成為吸血鬼類作品的創作范式,影視如《刀鋒戰士》系列,除卻加入了刀鋒戰士的“day walker”可白日行走屬性外,與此一般無二,而九把刀的《獵命師傳奇》系列則是照搬這一設定,毫無更改。宮崎英高在游戲《血源詛咒》上市后的專訪中,更盛贊馬丁及《熱夜之夢》對其的影響,并自爆其“自來水”屬性,將此書推薦給全工作室所有員工。
這種對立的另一層含義,則是與背景的高度契合。美國南北戰爭時期是奴隸制結束的前夜,也是圍繞奴隸制形成的矛盾沖突的最顯著時期,吸血鬼對待人類的態度與彼時白人對待黑奴的態度高度等同。主流態度是,雖同屬智慧生物,卻并不把對方當做同類,可魚肉之,可買賣之,可虐待之,可殺戮之。
自然,也有異類如吸血鬼中的喬希·約克,又如斯陀夫人《湯姆叔叔的小屋》中開明農場主圣·克萊爾,但畢竟是少數。
所以此書中兩派吸血鬼的對立廝殺,實與背景的南北戰爭高度統一,雖書中并未說明,但我們心知肚明,北軍格蘭特將軍最終受降羅伯特·李,統一了美國,奴隸制被取消,如同書中朱利安先是跪地獻上自己“鮮血供奉”,繼而被老馬什轟爆頭顱。
這一幕象征時代更替的意義十分深刻,就如同約克與馬什之間深厚情誼所象征的意義一樣。友情是形成于平等個體之間的情感,絕不會形成于食物鏈上下游或者主人與奴隸之間,這種藩籬的破滅,需要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離經叛道的勇者。
《冰與火之歌》的筆法詭譎無倫,情節無從揣測,因其質量與重要性,常誤導讀者以為馬丁文風如此,實則馬丁最愛寫的乃是“王道小說”,是主旨簡單造詣深厚從而水準超卓的小說。《沙王》是一個很單純的個體人類黑化并最終自毀的全程,《冰與火之歌》前傳《七王國的騎士》是正統的描繪英風豪氣正義為宗的騎士精神的作品,《熱夜之夢》的主題更不復雜,是對待人類態度截然不同的兩種吸血鬼的斗爭,如同文學性與藝術性均達到相當高度的《刀鋒戰士》。
“主旨簡單”不是一個貶義詞,在一眾名著中,《安娜·卡列尼娜》是個出軌故事,《包法利夫人》也是;《基督山伯爵》是內核至為單純的復仇故事;《三國演義》是中國某段歷史的小說化;《水滸傳》是各色人物成為土匪的故事。主旨是否簡單無關痛癢,關鍵在于作品達到的高度以及讀者閱讀后所能體會到的內容。
有時,主旨越簡單的作品,寫到一定高度的難度就越大,了解廚藝的讀者自然了然,龍肝鳳髓燕鮑翅參誰來做都難吃不到哪里去,而熬白菜炒雞蛋這類家常小菜,想做出人人稱道的味道,非大師不能為。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真正的好東西,也許應該像王世襄老先生的燜蔥吧。
汪曾祺在《食道舊尋——〈學人談吃〉序》中,傳述了黃永玉先生的一段回憶:有一次有幾個朋友在一家會餐,規定每人備料去表演一個菜。王世襄來了,提了一捆蔥。他做了一個菜:燜蔥,結果把所有的菜全壓下去了。蔥這種東西居然成為主料,而輔料最貴重的也不過是幾粒海米,卻能味壓全場,令一眾老饕心悅誠服。
《熱夜之夢》正是馬丁的“燜蔥”,而《冰與火之歌》大概是老爺子的“佛跳墻”吧。佛跳墻烹制不易,耗時良久,在耐心等待那好菜出鍋時,我們先來吃盤燜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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