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推拿》15年,畢飛宇新長篇《歡迎來到人間》終于降臨人間。
如此艱難如此慎行的背后無論因為啥,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畢飛宇對自己的創作有了新要求而且還是高要求,且不說一定要超越自己的過往,但至少要不同要不凡。而且我也知道,在這部凈字數不足20萬字耗時卻長達15年的新長篇中,“歡迎來到人間”這六個字是作家一直躊躇到作品在《收獲》即將付梓之前才最后確認。吾輩不寫小說,很難體會其中奧秘,只是在讀完作品之后,一直在為一個問題所纏繞:“到人間”這樣一個并非十分特別的行為何以還需要“歡迎”?這或許也是整部作品的核心之所在。
【資料圖】
故事起于2003年6月那場驚悸全國的“非典”即將結束之時,地點則是位于千里馬廣場上的市第一醫院外科樓中的泌尿外科。這個早在20世紀90年代腎移植成活率就已高達89%的“馳名品牌”,竟然在“非典”以來的短短幾個月中接連出現了六例死亡,且全部來自腎移植。該科第一主刀,也是作品一號男主傅睿在遭遇第七例病人田菲的死亡后,便開始進入了他“來到人間”的艱難奇異之旅……
作品值得提及的人物不算多。泌尿科的一把刀傅睿自然是作品的絕對一號;妻子敏鹿、同學兼同事的東君夫婦既是與傅睿人生道路形成鮮明比照的參照,亦是他“來到人間”的見證;父母老傅和聞蘭及患者老趙夫婦這兩雙老人則是傅睿進入“神界”的締造者也是其“來到人間”的推手;而護士小蔡和傅睿的培訓班同學郭鼎榮則是在傅睿“來到人間”旅程的不同階段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正是在這些個人物間的各自作用和互相關系中構建出了傅睿龐雜而扭曲的精神世界。
當年輕姑娘田菲因為腎移植術后并發癥而成為傅睿刀下第七個意外死亡者并導致傅睿首次遭遇醫暴之后,當自己的父母和患者老趙在這個時點上為之設計出新的成長之道,當傅睿被醫院送進培訓班開始新一輪培養之時起,通向“人間”的大門由此打開。不曾想到的是,這條“來到人間”之路走起來竟是那般坎坷: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他半夜對病人的探訪,對被水泥掩埋中哥白尼雕像的挖掘,以及那不能自抑的后背發癢,還有對自己和小蔡施展的“嘔吐療法”等等,再就是作品結尾時光頭的再次出現,他發力去拔出傅睿體內的東西,傅睿在狂笑中感覺自己變成了羊、變成了狗、變成了蛇、變成了蠶……
傅睿終于離開“神界”來到了“人間”,但這個他者眼中的優秀兒子、模范丈夫、貼心男性和腎移植的“一把刀”到頭來所付出的代價就是瘋了,成了精神病!
傅睿從“醫神”到“凡人”到“精神病人”之旅都是拜那個名叫畢飛宇的小說家所賜。但這個畢飛宇的賜予也并非出于自己筆下一時之狂歡,而是有著一條清晰的、順理成章的發展邏輯。于是在作品中,讀者不僅可以清晰地看到傅睿的成功固然有他自身天才與勤勉的一面,但更多更主要的還要歸功于他父母的精心設計、導師的清晰指向和病人及家屬的百般膜拜……同時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隱匿在這一切背后兩個巨大的漢字——時代。但頗有意味的則是“時代”這個大詞居然是被醫院中的小護士小蔡首先感受到,“她只知道了一件事,大時代開始了”。大時代的確來了,不僅有作品開篇出現的正南正北的戶部大街和正東正西的米歇爾大道已發生的巨變,更有新興媒介興起和傳統媒體的式微、名目繁多的培訓與速成粉墨登場以及出國熱等等具有彼時濃烈時代標識的輪番閃現。遺憾的是這一切在傅睿過往的那“神界”日子里統統視而不見,而當其試圖“來到人間”時自然便是那般地猝不及防、無所適從。
有了傅睿這個曾經不食人間煙火的“醫神”,有了他生存的那個已然發生且還在繼續劇烈變化的大時代,《歡迎來到人間》這部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不多見的、聚焦當代人精神世界的長篇不僅妥妥地得以立足,而且還留下了一位極不尋常和耐人尋味的人物形象。
我覺得這樣的作品、這樣的傅睿出現在畢飛宇筆端十分正常。在迄今為止他創作的五部長篇小說中,前三部《上海往事》《那個夏季,那個秋天》和《平原》雖也觸及到些許現實,但更多還是立足于反思歷史以及人在那種特殊境遇中的遭遇與命運;而到了2008年推出的《推拿》及至眼下這部《歡迎來到人間》,他的筆鋒不僅轉到了當下,轉向了現實,而且更專注于聚焦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特殊人群,特別是一些所謂社會的弱勢群體。即便是現在討論的這個傅睿,盡管他也曾顯赫一時,但只要他的精神癥狀大白于天下,立即便會跌下“神壇”,成為人們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另類。而這樣一種聚焦現實的、當下的特殊人群的題材取向總會被一些人視之為小、認其為輕,而我則恰以為這絕對是一種具有全球視野和當代取向的大題材、重磅料,在我們當代文學的創作中實為稀見。
放眼國際文壇,關心聚焦普通人精神世界的名篇經典已然不少,已成常態。比如曾榮獲第61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等四項大獎、由國際巨星達斯汀·霍夫曼和湯姆·克魯斯聯袂主演的《雨人》,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魯迅的《狂人日記》、海明威的《神經病患者的人生》和福克納的《神經質者》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這些中外大師不約而同地將自己的筆墨聚焦于凡人的精神領域顯然不是出于獵奇,其指向我想至少有兩個點值得關注:其一,對精神病患者特別是那些所謂先天性患者不僅要像對凡人那般的平等,而且還要予以特別的關注、理解與尊重;其二,對所謂后天導致的精神患者則更要關注與探討誘發他們“發瘋”的因由。比如這個傅睿,這個世人眼中的好兒子、好丈夫、好大夫,雖歷經高難度腎移植手術無數,怎么就會因為連續出現幾例患者的死亡而瘋了呢?從專業知識層面而言,任何手術客觀上都存在成敗兩種可能,更何況是全球醫學界共同面臨的高難度高風險的器官移植術呢?傅睿怎么可能不明白這個常識?可他到底又是因為什么偏偏因此而瘋了呢?這個人生之問、人類之問便正是《歡迎來到人間》值得關注、值得重視、值得探究的緣由之所在;也還是因為這個人生之問、人類之問使得《歡迎來到人間》這部短長篇卻格外地沉甸甸。
以上所述都是在圍繞著《歡迎來到人間》的“寫什么”做文章,這當然是它值得人們足夠重視的重要原因。但一部小說成功的另一要素——“怎么寫”的問題同樣十分重要。
我知道,這部長篇的創作動因源于一則醫療新聞,新聞結束之時即小說開始之日,清醒地厘清新聞與小說之別是創作好小說最基本的前提,這一點,畢飛宇拎得很清;我也知道,為創作這部作品,他花了近一年的時間泡在南京某著名醫院的泌尿科“深入生活”,也真是相當“深入”的了,以至于有一次他不無炫耀地排列出三五組似是而非的醫學詞匯讓我斟別,而我這個自認為一般醫療知識尚可者果真就被這些個問題給難住了;我還知道,《推拿》面世前的好長一段時間,畢飛宇確是認認真真地做了一段時間“小說課”的功課,做得的確細致、的確扎實、的確“小說”。
當然,這一切終究還只是在“怎么寫”的外圍兜圈子。進入具體創作后,他先后究竟花了多少時間、總共劃拉了多少字我也說不清。但我清楚的是,這部作品正式交稿前我至少看過四稿,這個過程足以令我“咬牙切齒”。畢飛宇這家伙就像在我書房裝了“監控探頭”一般,我剛看完一稿,并按必改、小改、可改可不改的這三個層級分別勾畫標注出來,還未及溝通,他新的一稿就發了過來,并同步微信聲明“看這稿,此前稿作廢”;當然我也沒那么聽話,重點只看自己發現問題的地方,其他就是快速瀏覽,結果我此前認定的那三個層級的問題至少五分之三都有明顯的調整。再擬就剩余處交流時,第三稿又發來了……如此循環四個回合下來,作為看稿者,成就感蕩然無存,剩下幾個可改可不改的地方也已毫無交流的興趣。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怎么寫”過程的真實寫照。此外,以這部作品整體內容和故事的豐滿與復雜,寫上三四十萬字不能算鋪陳,處理恰當也不會顯得“水”,但畢飛宇卻只是控制在20萬字以內,看上去惜字如金,本質上則是在追求內容、包括語言文字的一種高度內斂與凝練。
作為一部罕見的聚焦當代人精神世界的小說,主人公傅睿終于從“神界”精英落地為塵世凡人,雖一度百般不適,精神有恙,但這終歸是返回了人間。人們有理由相信,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礪,他會好起來的。
如此“來到人間”,的確值得“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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