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炎夏,在我們皖中地區,餐桌上隔三岔五會出現一道咸鲊肉,仿佛無此菜不夏天。大小飯館里,咸鲊肉傲驕地立在菜單榜首,外地來客,見字無法生義,但看配圖,又無不“哦”的一聲,原來就是米粉肉。甫一入口,又不僅僅是米粉肉——肉是腌制過的,味略咸。
鲊,意指一種用鹽和紅曲腌的魚,現代又引申為用面粉、米粉加鹽和其他作料拌制的菜。皖中地區土地肥沃,盛產水稻,米粒寬厚,質地脆,易磨成粉,即是鲊面粉。磨粉時,先炒米,微火,不停翻炒。米色泛黃,米的焦香味慢慢逸出,晾涼后就可以磨制成面,講究一點的人家還會放入八角等大料,如此米粉蒸制肉菜,不但能去腥,還有一股別樣的鹵肉味。
鲊面的顆粒大小很有講究,磨得粗了口感太沙,磨得細了又吃不到鲊面的質感,這個度也只有加工者了然于心。現在有各種電動小機子,磨粉方便易行,但有執著者仍只用小石磨——米沾上鐵器味就不純了。比如我的舅媽,她有一只上輩傳下來的小石磨,黑青發亮,舅媽熟悉它的脾性,用得也順手,一直舍不得丟。小石磨似從光陰里走來,越來越稀罕了,每有磨鲊面時,村子里上了年歲的人家東家借,西家拿,磨盤上鏨的花紋已經有些模糊。
二
制作咸鲊肉,重要的環節就是曬,越是天熱越是曬制好時機。不是每一塊肉都能做咸鲊肉的,太肥,油脂太厚;太瘦,干硬塞牙。必須取自夾精夾肥的五花肉,切大塊,加入鹽、姜片、醬油略腌,入味后再拌鲊面,確保每一面均勻裹上鲊面,然后攤開在格篩上,大太陽下曝曬就可以了。
家里最饞咸鲊肉的是舅舅。舅舅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家中孩子又多,生活一直拮據。尤其到“雙搶”季,有時忙得連飯都吃不上,更別說沾上葷腥了。
我們家在縣城,父母雙職工,生活條件略好些。每到夏天,母親總是早早地買幾刀五花肉,拎得家來,母親眼中有光,我們也雀躍,馬上又有咸鲊肉吃了。
母親曬咸鲊肉非常有儀式感,前幾日就會把格篩洗刷干凈、曬透。為趕一整個烈日,母親清早從菜市回來,就在廚房里忙活開了。一塊塊肉切得稍大,從醬缸里取幾勺自制醬,均勻拌上。腌制好的鲊肉被母親按一個同心圓,細致地鋪陳在格篩里。完了,她會滿意地看上好一會兒,偶爾還會將一兩片肉的位置進行微調。隔一會兒,母親就會到格篩前,將肉塊翻個身,確保盡快曬干曬透。第二個日頭,咸鲊肉已經曬得差不多了,曬出的油脂被表面的鲊面吸收,陽光下,一片片肉油津津地泛著微光。
生與熟的咸鲊肉,“英雄不改本色”——一律的醬紅色。
所以,當母親將曬好的咸鲊肉裝袋時,我們總會流連在旁。母親一邊笑我們饞貓,一邊對著咸鲊肉嘖嘖稱贊,仿佛那是一堆精美的藝術品。
長大以后,我們才知道,每一年的夏天,母親做好的咸鲊肉有一半是送到舅舅家的。
三
咸鲊肉一般直接蒸即可,無需任何作料。鲊面全憑鍋中的蒸汽滋養,吸足了油脂和水汽后,粒粒晶瑩,油漉漉地噴著米香味。而鲊肉有了鲊面的沾裹,咸味減去一半,油膩感也弱了些。吃時,一口咬入,口中油脂一滋,咸香味十足,一塊肉就能消滅掉半碗米飯。咸有味,胃口打開了,飯桌上寡淡的菜蔬也香了許多。蒸時,宜墊上輔菜,尋常人家,較多喜歡用蘿卜類、豆皮、土豆、南瓜等,輔菜很好地吸收了咸鲊肉的油脂和咸味,咸鲊肉入口肥而不膩,在蒸制過程中,菜與肉的味道互相附著,彼此成全。
干蒸以外,也可以沖“湯”(我們這里俚語,“湯”即“開水”)形成米糊,尤其是惜食的老一輩人,是不會放棄盆底噴香黃亮的脂油的。鲊肉先行蒸制一小會,揭鍋,沾上鲊面的肉塊已經定型,沖湯再行蒸制。成品后,沖湯后的咸鲊肉汪在一盆鲊面糊里,喜食糊者先來三大勺,拌飯。鲊面糊浸透了肉的油脂,和上鲊肉的鹽分,吃在嘴里鮮香爽滑。像我舅舅這樣吃了肉意猶未盡者,將碗里的飯干脆倒入鲊肉盆里,左拌拌,右抹抹,扒拉盡后,那種盆光碗光的滿足感溢于言表。
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有記載:“用精肥參半之肉,炒米粉黃色,拌面醬蒸之,下用白菜作墊,熟時不但肉美,菜亦美。以不見水,故味獨全,江西人菜也。”江西百姓,立夏這天將吃米粉肉作為固定的習俗,謂之“撐夏”。而湖北沔陽,素有“蒸菜之鄉”之稱,米粉肉是有名的“沔陽三蒸”之一。兩省就米粉菜肴的源頭爭論已久,倒是兩省環抱之下的安徽省得了便利,米粉肉一俟傳入,便輩輩相傳,深入骨髓,更有米粉肉的升級版咸鲊肉橫空出世。
母親去世后,舅舅每每提及咸鲊肉都會動情:那時生活苦,腸胃枯,每年夏天大妹送點咸鲊肉,感覺日子滋潤多了。一直到現在,已經耄耋之年的舅舅仍會在夏天曬點咸鲊肉,早已不愁吃喝的舅舅,除卻喜食以外,還有一份舌尖上的情懷吧。
夏季,皖中地區多濕熱,咸鲊肉因為鹽分較高,方便保存。勞作之人稍忙碌便是揮汗如雨,即便躺平,也是茶飯不思,整體有綿軟之感。而咸食里適當的鹽分正好補充了人體微量元素的流失,此乃民間飲食又一大智慧。
我們這里冬天曬臘肉的景象非常震撼,而在夏天,能從容地端出一盆咸鲊肉者,才不枉做一個地道的皖中人。
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