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對非遺傳承人王志江來說,忙碌卻樂此不疲。七月,在首都圖書館舉辦的北京中軸線專題文獻展中,他融合內畫、篆刻傳統技藝呈現的“北京中軸建筑之印”系列作品,從字里行間品讀蘊含深厚的歷史文化,受到觀眾的關注和喜愛。
八一建軍節之際,王志江特別設計制作了一枚印,在市民文化中心帶給戰士們一課生動的篆刻體驗。八月五日,在中國書店北京雁翅樓書店,他又為讀者生動講述了內畫技藝的前世今生,當他反向繪制出一幅精細的工筆花鳥時,現場觀眾贊嘆不已。
作為京城內畫“四大名家”中“葉派”和“馬派”的第四代唯一親傳弟子,在接受記者專訪時,王志江講述了他從事內畫這門傳統手工技藝二十多年的經歷和思考,他希望能創作出更多打動人心的作品,令這門二百多年的非遺技藝煥發新的活力,真正飛入尋常百姓家。
(資料圖片)
從小喜歡畫畫,刻竹鑰匙進畫室偷練畫技
1978年,王志江出生在內蒙古烏蘭察布市,父親王晉是一名內畫鼻煙壺手藝人,耳濡目染中,他從小就對這門技藝產生了濃厚興趣。他記得小時候家里書特別多,“今天拿這本勾勾線描,明天拿那本臨摹山水,畫完總被大人夸,心里倍兒美。”
直到今天,王志江都記憶猶新,父親用畫畫穩住了他的急性子,同時在他心里種下一粒繪畫的種子。“上小學時,我有一次聽完評書,廣告說五臺山收徒,我就要去學武術,誰都攔不住。我爸拿出一本畫冊翻到一頁跟我說‘把這個畫像了你就去。’一下午,我就在那邊畫邊思想斗爭,‘哎呀,我一個人去,誰都不認識怎么辦?’磨磨蹭蹭畫完之后給我爸看,他說‘畫得挺好。’又問我還去嗎?我立馬說不去了。”
從那開始,王志江有意識成系列地畫,不再東一冊西一筆,“有一次畫《列寧在1918》的連環畫,我特興奮,臨摹了一遍又一遍,坐火車上都畫。”
王志江高中進了學校的美術班,可他沒想到,學畫的第一天他竟然一筆沒動,“那如坐針氈的感覺,我到現在都記得。因為我從小畫國畫,到畫室一看,鉛筆要削那么長,對著石膏造型,我懵了,坐了整整一節課。”王志江一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他寫了一幅字“笨鳥先飛”,當座右銘,自我鞭策。
第二次上課,王志江搬著凳子坐到畫得好的同學邊上,一筆一筆跟著學。別人中午休息,他在畫室繼續畫。晚上樓門鎖了,他和幾個要好的同學還想去畫室畫畫。進不去門怎么辦?他們湊錢買了一包香煙,央求管樓門的大爺,給他們鑰匙畫了一晚。他又靈機一動,拿鑰匙在肥皂上印了個模子,又找來竹子,照著刻。最后竟然真刻出一把能打開樓門的鑰匙,“那兩個多月,我們幾個都是晚上偷偷摸摸去畫室畫畫,怕老師發現,就拿黑布把窗戶擋上。”
跟同學在一起,這個教一招,那個教一筆,王志江學得很快,一個學期就追上了大家,還成了老師喜歡的得意門生,“當時就我們五六個人可以進老師的畫室,可以翻看他的畫,別的人他連門都不讓進。”
也許是天性使然,在畫畫上花多大心血和精力,他也不覺得苦。后來,王志江又進入中央工藝美院進修,他越來越意識到,“這是我從骨子里喜歡的東西,割舍不掉。”
同時拜入兩家的傳承人,到現在也是唯一一個
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工藝美術迎來對外交流的新浪潮。父親王晉憑借爐火純青的內畫技藝,不僅在王府井工藝美術大廈扎下根基,還經常出國走訪,王志江畢業后選擇繼承家傳,父親也很欣慰。
王志江介紹說,內畫是我國特有的傳統工藝,起源于畫鼻煙壺。內畫藝術分為京、冀、魯、粵四大流派,是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晚清時期,北京城公認的內畫“四大名家”是周家、丁家、馬家、葉家,其中周樂元、丁二仲兩家沒有后人傳承,只有馬家馬少宣、葉家葉仲三有傳承,葉家還開創了第一個收女弟子、第一個收外姓弟子的先河。
王志江自幼學習傳統書畫篆刻,又因為跟馬家、葉家格外投緣,2011年,王志江正式拜在葉仲三先生的嫡孫葉澍英和馬少宣先生的嫡孫馬增荃門下學習內畫技藝,成為北京內畫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同時拜入兩家的傳承人,到現在也是唯一一個,當年的拜師儀式很隆重,在圈里引起不小的轟動。
令王志江自豪的是,“1957年北京成立工藝美術研究所,內畫第一次進入工藝美術研究所,請我的師祖出山,我師父拜師學藝成為葉家第一個女弟子,1958年又收了第一個外姓徒弟王習三,也就是現在的冀派名家。”
不過,王志江沒有沾沾自喜,他規規矩矩地跟師父學習,精進技藝。“這些年,我幾乎搜集齊了有關馬家、葉家的所有資料、書籍,反復琢磨。比如馬家家風嚴謹,呈現的作品風格規矩正統,當年師祖給溥儀畫像,老爺子用中國水墨暈染、傳統勾線的方法表現立體感,想了好幾天才動筆。前兩年我畫喬布斯的肖像作品時就融入了素描的方法,畫完給我師父看,師父說‘這個好’。而葉家家風隨性,呈現的作品風格是雅俗共賞。我創作的時候,就在色彩鮮明的基礎上,再提升它的真實感。畫肖像也好、中國畫也好,對我來說,有西畫的基礎,我表現的方式方法更多了。”
內畫都是反向作畫,在王志江看來,這個行當寫毛筆字是第一難,“寫什么字體就要有什么字體的韻味,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寫毛筆字,天天寫,沒有間斷過。到現在我仍覺得師祖馬少宣寫的歐楷,沒有人能追得上。”第二就是要有造型能力、要悟性好。
王志江特別感念的是,師父都拿他當親人一樣,每次都給他講傳承譜系、講家族里的人情世故,跟八十多歲的師父聊天,“老人家說話慢悠悠的,那種潤物細無聲的沁潤,能懂得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老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從技藝來說,師父沒有手把手教過我。但是每次去,師父會拿出家里收藏的實物給我講很多東西。有一次在拍賣行,有我師祖的一件拍品,我師父就拿起來跟我講那個筆觸什么樣。我當時一看,恍然大悟。就是這一眼,以后我就能鑒定馬家的東西了。看過真東西,有時候師父一句話,就是醍醐灌頂,一下就理解了。”
有一件事令王志江印象深刻,“我聽師父說過,葉家有一種燒造琺瑯彩技藝,當年只有大兒子學過,但因為他英年早逝,失傳了。不過,現在還有人在燒制這個工藝,總有人問到我師父。老太太就一笑,說‘我父親沒有教過我。’我就明白了,師父對這樣的事的態度就是給他們留口飯吃,老輩人的這種寬仁之心讓我特別敬佩。”
工具造就了繪畫的風格,鉆研內畫技藝的過程就像爬山
在王志江的工作臺上,擺著長短不一的畫筆,每一根筆都是他物盡其用,自己制作的,他坦言干這行可以說是“工具造就了繪畫的風格”,“像我師父的畫筆是用竹子和柳木條做的,她現在也是自己削、自己烤制這種筆。我現在用的自制毛筆,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改良出來的。”
這筆怎么做?“用銅電線把前端砸成特別薄的小銅片,先做成一個T字形,再握成一個小圓圈,把一小簇狼毫栽進去,壓緊,然后一點一點地把膠填進去,干了以后就可以用了。”
王志江笑言,小小一根筆有很多講究,而且每根筆都要符合個人的使用習慣,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邊展示邊說:“比如狼毫的緊實度一定要把握好,緊了,畫的時候會分刺,松了,又會掉毛。筆鋒長一點、短一點,筆頭粗一點、細一點,看起來都差不少,但缺一不可,因為不同畫,不同器,必須用不同的筆。”
畫內畫的器型,如今早已不僅僅局限于鼻煙壺了,但是不管什么器具,內里都需要打磨。王志江坦言,以前內畫用的鼻煙壺都是自己手工磨,用小鋼球加上石英砂放到瓶里,灌一點水,一個巴掌大的瓶要磨十幾個小時,很辛苦。“磨得細,就像熟宣一樣,畫的時候不洇墨。磨得粗,就像生宣一樣,一點墨就洇開。現在都是機器噴砂,顆粒度都一樣。但是那些要求非常細膩的畫作,比如工筆人物、唐卡等等,還是需要純手工打磨來解決細膩程度的問題。”
老有人問王志江,畫內畫搞篆刻有什么用?他認為內畫考驗的是綜合實力。“書法、篆刻、外畫都是內畫的基本功,到最后都歸到內畫上。就如同任何藝術家最初都是畫具象的東西,到爐火純青時,一個線條出來都異于常人,為什么?因為到最后都是個人修養、學識等等高度提煉的東西。”
在王志江看來,鉆研內畫技藝的過程就像爬山,“在爬升的過程中要不斷解決難題,每當解決了一個難題,練到技藝純熟之后,就該琢磨怎么爬另一個臺階了,在不斷難為自己的時候,本領也就練出來了。”
手藝人的春天來了,肩頭擔起三家傳承
王志江印象很深,2007年他受邀去韓國江陵,第一次聽到“非遺”這個詞。后來去日本,了解到他們對“文化財”進行保護的政策,對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也感受到他們對匠人的社會認可度。
如何留住我們的傳統手工技藝?引發王志江的思考。他不斷以實際行動探尋傳承之路,一直以來,只要是宣傳非遺文化,他都會毫不猶豫參與其中。
面對傳承人越來越少的現實,王志江覺得,只要有機會,就應該讓更多的人去體驗去了解傳統技藝的魅力,“至于最終他是不是從事這個行業,那就看個人是否真心喜歡。比如昨天,老家一個我以前教過的大學生找我錄視頻、做資料,她想申報這個非遺項目,我很樂意支持她幫助她。我也經常鼓勵年輕人說,要腳踏實地去做好這件事,不要先想回報。”
令王志江欣喜的是,近幾年,隨著國家對非遺保護工作的高度重視、對傳統文化的大力扶持,尤其是對大國工匠的宣傳,讓他感到“手藝人的春天來了”。有一次,他去看望師父,聽到葉先生語重心長地囑咐,?“小江你得收徒弟啊!”一句話,讓他心里油然而升起一種使命感,“原來覺得我憑手藝吃飯就行了。現在覺得,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盡力把手藝傳到下一代人手里。更何況,我有家傳,我又是葉家的弟子,我還是馬家唯一的弟子,這些東西不能在我這斷了。”王志江給自己起了個堂號叫“三藝堂”,并且鄭重地把這塊牌匾掛在醒目位置,時時自勉,肩頭擔起三家的傳承。
一去了他們就抱著我胳膊,黏在身邊,我覺得特幸福
王志江對技藝向來不保守,都是能教盡量教。十多年來,他不僅寒暑假回家鄉教學生,平時還堅持送非遺文化進校園,?“八十年代我父親教徒弟,徒弟吃住全在家里,一毛錢學費都沒有。經常是我爸要找個資料急用,結果發現畫冊給徒弟了,因為那時候農村沒有書。我爸經常來北京,所以能買書,徒弟學完說想畫這本畫冊,我爸就說拿走吧。這些年我也受到東城區民間文藝家協會呂鐵智老師的很大影響,他是金馬派風箏的第三代傳人,他有那么大成就,又那么大歲數了,可是這么多年他一直在一線奔忙,開拓出一條非遺文化進校園的教學之路,我很感動,就想不遺余力地把這件事做好。”
非遺進校園,王志江從小學教到高中,不同學校用不同的PPT課件,他直言,這些年他最大的受益是“教學相長”,“我在東四十四條小學教的時間最長,內畫藝術還進了校本課教材,我覺得挺欣慰的。有一次,我講到鼻煙由哥倫布從美洲帶到歐洲大陸,再由傳教士帶入中國,一個五年級的同學舉手說,老師我還知道麥哲倫。課后我就跟他聊,問他知道人類航海最早有記錄的是誰嗎?他說知道,是鄭和。當時我挺吃驚的。現在的孩子知識面特別寬,真是不得了。而且經常和小朋友在一起,我也不會覺得自己老。我越來越覺得用愛心和耐心傳授知識,同時也是傳遞希望和力量。小孩子的天性特別純粹,一去了他們就抱著我胳膊,黏在身邊,這時候我覺得特幸福。”
傳承與創新是永恒的課題,研究這個我可以廢寢忘食
王志江認為,好的手藝肯定需要更多的人關注和喜愛,作為非遺傳承人,也要主動去了解市場,去開拓去創新,這樣才能更好地發展。他指著前不久用大篆刻印、古建構圖創作的“北京中軸線之印”系列作品說:“傳承與創新是永恒的課題,比如同樣是篆書,我就一段時期一段時期地慢慢去研究,從了解到深入,學到手了就會特上癮。最近我對中山國的篆書特別著魔,研究這個我可以廢寢忘食,有時候睡前看到一個點,越看越想弄明白,最后就跑書房里去了。這個系列能在展覽上得到觀眾的喜愛,也說明文化的、歷史的積淀是深入老百姓心里的東西。”
一說內畫,似乎都是清明上河圖,都是仕女工筆,都是中國山水,王志江認為,這里雖然有大眾傳統的審美意識,但也可以去嘗試、突破。“為什么當時那個喬布斯的作品一出來就挺火的?就是因為它更新鮮有趣、更貼近現實,大家覺得好玩。”有了經驗積累,王志江會根據客人要求自行設計,突破傳統進行創新。在他琳瑯滿目的作品中,有傳統的,寫實的,也有抽象的,細致的筆觸,栩栩如生;器型就更豐富了,筆插、花瓶等,既實用又美觀。
一件內畫藝術作品的完成,在繪制過程中,復雜的技藝、嚴密精細的布局,和耗時頗長的耐力,是對技藝和藝術的雙重考驗。不管是巨大的水晶球、插屏,還是如豆粒般的葫蘆、掛件,在繪制的整個過程,都需要一氣呵成、行云流水的氣魄。
“內畫這個行業,不養老不養小,年紀小,基本功達不到,年紀大,眼睛花了,體力也跟不上。”王志江坦言,“純手工技藝必須要一筆一筆畫出來,有時候一幅大畫能畫半年一年,甚至更長。每天坐在那一動不動,少說也要八九個小時。做這行時間長了,頸椎病、腰椎病都是職業病。但是每當看到自己的內畫藝術品被客戶認可,尤其是作為國禮贈送給國際友人,就會非常感動和驕傲。”
平時只要有空,王志江就喜歡琢磨跟內畫有關的技藝,看書、寫書法、刻篆刻,他有太多要充實自己的東西,“我師父老說‘慢慢悟去吧’,我越來越體會到,這個‘悟’字就是要通過多讀書、多看東西,去滋養‘技’和‘藝’。古人說四十不惑,現在心能沉下來,我也更理解了,無論繪畫還是做事,不要天天老較真,想著達到什么程度。藝術最高的境界一定是大道至簡、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到了一定程度,筆底自然就會流露出來。”
非遺技藝也需要跟隨時代的腳步發展,近兩年,王志江還在網絡上做直播,“上網做直播,不是為了火,是將傳統非遺技藝與現代傳播技術結合,貼近現實、貼近生活。這一行最終還是靠手藝、靠作品,才能在行業里面長久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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