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一年對年輕人圖林來說是“多事之秋”:那一年,他從公務員崗位上辭職,成為凱恩斯意義上的“自愿失業者”;那一年,令他感覺隔膜的外公死了,令他感覺荒誕的處長死了,令他感覺迷惑的弟弟也死了;那一年,他在異地的女友懷上了別人的孩子,而從來與他關系疏遠的父親被“組織”拋棄……這一切讓這個喜歡刨根問底的年輕人陷入了存在的困境,他決定從“混亂”的世界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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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初期的那一年對年輕人何小河來說同樣是“多事之秋”:那一年,他被卷入到一場荒唐的追蹤生活中,并被公司懷疑盜竊其商業機密;那一年,與他感情淡漠的奶奶死了;那一年,相戀多年的女友以一個簡單的理由離他而去;那一年,他因不救車禍現場的老人而招致人們在網絡和現實中的謾罵和攻擊……這一切讓這個漂浮在異鄉的年輕人惶惶不可終日。
與圖林一樣,他也決定從“混亂”的世界上“消失”。兩人的方式大相徑庭,結果也迥然有別。
對舊有人生模式的逃脫
1988年的夏天,薛憶溈在長沙頂著火爐的酷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完成了長篇小說《遺棄》。2022年疫情期間,每天活在不確定性中的宥予在圖書館花費二十多天的時間,沒有停頓地完成了長篇處女作《撞空》的第一部分,然后又在同年10月份結束了全書的寫作。《遺棄》第一次正式出版的費用全部由作者自己承擔,而且在初版后八年的時間里“只有十七個讀者”。與如此慘淡的狀況相比,《撞空》有幸獲得單讀和鑄刻文化機構編輯的青睞,從而得以順利成書出版。
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對世界、社會、情感、家庭、生活有新理解的年輕人。對他們來說,過往的生存經驗不再提供一個自然而然的歸處,于是只能不斷嘗試,努力構建一種新的處境來盛放想要的生活。圖林沒有把自己納入一個價值體系,以此找到生存的意義,獲得心靈的歸屬,而是拒絕整齊劃一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竭力從舊有的人生模式中掙脫出來。生存狀態的邊緣性,使他清醒地觀察籠罩中國社會的環境污染、通貨膨脹、人情淡漠、弄虛作假等現象。
與圖林相比,寄身廣州的何小河是一名寫字樓格子間里的白領,過著還算體面的生活,與合租室友相處得也很好,還有幾個關系不錯的同事。他渴望融入這座城市,現實卻時刻提醒他只是一個異鄉人。有一天,他突然朝著自己辛苦建構的生活的邊界撞了一下,卻并沒有像圖林那樣受到外界反作用力的沖擊,而是撞了一個空。慣性讓他一直滑落,且一發不可收拾,因為沒有一個具體的邊界攔著他。他就像是一個身處無邊囚籠的囚犯,既沒有可以掙脫的鎖鏈,也沒有能夠沖破的高墻,更沒有可以宣示的受虐證據。這樣的處境又好似一個人跌入無物之陣,四顧茫然,眼前沒有確切的方向和道路,內心缺乏穩固的據點和中心,“或許存在一個巨大的難以看清的影子,在他能抵達的邊界外,懶得看他一眼。”
平凡人的掙扎
作為一個在混亂世界里痛苦掙扎的平凡人,面對急劇變化的中國社會,圖林將自己的種種困惑付之筆端。他在寫作中堅守良心的維度,在行動中體現存在的意義。他從生活的表面穩定和物質性滿足中,洞察道德和精神的墮落與衰朽。與如此明確的追求相比,何小河與外界的關系則處于一種懸浮和疏離的狀態。幼時喪母的他與父親保持著一種相互理解卻又若即若離的態度和距離,與遠方的故鄉也格格不入,形同陌路;他雖然文質彬彬,心地善良,卻是鄉親們眼中的不肖子孫;他對社會的種種問題心懷憂憤與不滿,卻最終歸于隱忍、無奈和絕望;他熱愛文學、藝術、電影和音樂,卻往往凌空蹈虛,懸浮無根;他渴望愛,卻沒有愛的能力;他心中有恨,表面卻克制而謙和。這樣的狀況誠如作家彭劍斌所言:“這部小說深刻地展現了一種嶄新的人與世界的關系,就像兩個人一直在尋找一種舒服的姿勢相擁。年輕的主人公毫無保留地對躺在他懷里的世界吐露了一切,但一直拒不交出兩樣東西:愛與恨。”
在“混亂”的世界里,圖林用寫作來呵護自己的生命力。在他違反的力量中有著敏銳的感覺、準確的觀察和精到的見識。他文學話語形式的寫作,是對潛在于語言、觀念及其表述方式中無所不在的支配體系的逃離。《遺棄》因此呈現出一種強烈的批判力度和濃郁的思辨色彩。《撞空》則涉及主人公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衣食住行,又有精神追求,還有對愛情、親情的思考。所有這些都在敘述中渾然一體,構建了一種切實可感的氛圍,而彌漫其間的情感又非常細膩動人。作家李靜有如是評論:“《撞空》顯示出中國文學里一種罕見的心靈。它的語言令人迅速地沉浸、疼痛、憐憫,看起來卻像是在緩慢地疏離、淡漠、無情……其間深藏憂憤的嘆息和柔情的祈禱。”
普世的孤獨
圖林從逃離體制開始,以“消失”而告終。然而,“‘消失’并沒有消除我所有的煩惱,但卻讓我遠離了‘珊瑚碎片’,遠離了對死亡的恐懼。你也許會說我是一個失敗者。我不這樣看。‘消失’是一種特殊的生活形態:它帶給我內心的純凈與平和。”2020年新年之交,一連串意外事件之后,何小河放棄登上回鄉奔喪的飛機,切斷了與常規生活和正常世界的聯系,終身一躍,跌入一種難以想象的流浪人生。如此處境,可謂是“前無去處,后無歸途”。《撞空》編輯王家勝對這部小說的評價可謂切中肯綮:“這是一個曲折疼痛的故事,也是一個年輕人的無盡囈語,一個年輕人崎嶇盤繞的心靈長路。”
《遺棄》真實地呈現了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年輕人的生命體驗。他關注他的國家,同時他也關注人類無法回避和無法解決的終極困惑。對永恒的渴望和對自由的向往,使他不僅對現實有強烈的批判,也對自我有徹底的懷疑。他的“遺棄”是他尋找和探索生命意義的終極方式,而他的孤獨是與存在狀態同一的孤獨。《撞空》則是不同的路徑。作家賈行家這樣評論何小河:“一個人會因為對世界感知得太深而無所適從,一個人會因為心碎而神色木然,一個人因為思念母親留在窗臺陽光里的那把鑰匙而宣判自己無家可歸。這是一個人的悲劇,這是孤獨懸掛于此時此刻的所有人的悲劇。”
正是這種普世的孤獨讓許多與兩位主人公性格相異、處境不同的讀者能夠從兩部作品的字里行間看到自己對生活的疑問和焦慮。而這樣的寫作所展示的心靈自傳式的氣質,頗具象征意味地書寫了一代人的精神境遇,使得讀者得以在“另類”的主人公身上辨認出自己隱秘的身世。圖林見證并預言的“混亂”,成為何小河當下的現實與世界的前景——兩個生活的局外人猶如兩個時代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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