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我國引進了她的大部分著作。最近讀了胡小躍翻譯的埃爾諾的《另一個女孩》(Mémoire de fille),這本書寫的是埃爾諾的姐姐;在寫父親的《位置》(La Place)一書中,曾有兩小節提到她。《另一個女孩》《位置》和寫母親的《一個女人》(Une Femme),共同構成了埃爾諾的“家庭三部曲”。
看譯后記,譯者稱埃爾諾的寫作為“中性寫作”。但當我讀完這本書,卻感覺其中帶有深深的反省和濃濃的感情。與《位置》和《一個女人》一樣,《另一個女孩》依然是一本關于回憶的書,一本關于愧疚的書;與上述兩本書不同的是,這本書寫的姐姐,埃爾諾根本就沒見過——她兩歲的時候,六歲的姐姐因患白喉病逝。所以埃爾諾才會說:“你是一種空的形式,不可能用寫作填滿。”“我在此不過是追逐一個影子。”
無疑,這本書給埃爾諾的寫作增加了難度:既然不可能用寫作填滿,那用什么填滿?這是我讀《另一個女孩》前最感興趣的問題。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位置》和《一個女人》是按時間順序如實道來的,《另一個女孩》則是斷片式、跳躍式的,主角是“影子”。其實,這個影子就是埃爾諾自己。在這本書中,她寫了姐姐、父母(主要是母親)和自己,用你、我、她分別指代姐姐、自己和母親。這種人稱的指代和交錯,增加了文體的傾訴感和逼近感——傾訴感屬于作者,逼近感促使讀者直接進入作者的家庭,聽她述說自己的所思所感。這是埃爾諾一以貫之的風格,只不過《另一個女孩》加重了心理譜線的勾勒與思想情感的剖析,而這種勾勒和剖析的進程,便是埃爾諾說的“追逐影子”中的“追逐”。
相較于《位置》和《一個女人》,埃爾諾的筆法變得嫻熟許多。故事從她初次看到姐姐嬰兒時的一張照片寫起:“她圓睜雙眼,死盯著你,仿佛要吃了你似的?!薄靶r候,我以為那就是我??赡遣皇俏?。那是你?!薄拔乙灿幸粡埻粋€攝影師拍的照片……我已經記不清當時看到這兩張迥異的照片是否感到震驚?!?/p>
一張照片,三個層次,而且這三個層次的時序是顛倒的;第一個是當時的感覺,第二個是后來的回想,第三個是相隔一段時間的回憶。埃爾諾將時間濃縮在照片上,蒙太奇式地表達出這個突然現身的姐姐闖入她的生活后,給她內心帶來的波動。這并非姐妹親情的翻騰,而是帶有緊張、怨郁的更為復雜的心緒。
接著,埃爾諾寫了自己十歲的那年夏天,偶然聽到母親和一個女人的對話,得知了姐姐的秘密。她寫道:“我開始聽她說話,聽著聽著好像都喘不過氣來了?!薄白詈?,她說:‘你比那個人更可愛!’那個人就是我。”她寫得很干凈,很節制,毫不拖泥帶水,這是所有故事發生的源頭。尤其是“可愛”這個詞,給予敏感的小女孩以沉重的打擊,導致她與母親的裂痕一時間難以彌合。
埃爾諾將一個小女孩發生的心理變化描寫得淋漓盡致:“現在有了你,別人雖然看不見你,但你被摯愛,而我被排斥,被推開了,以便讓位給你。我被推到陰影里,你則在永恒的光芒中高高翱翔。”“我原來一直生活在幻想中。我并不是獨生女。另一個女兒從烏有中出現了。這么說,我曾以為自己得到的愛都是虛假的。”她甚至極端地想:“你是個好女孩,是小圣女,但沒有得到拯救,而我這個惡魔卻活著?!?/p>
于是,她將一切不滿和怨尤,都朝父母發泄,尤其是母親。她涌出過這樣的念頭:“在母親和我之間,只有兩個字。我要讓她付出代價?!彼踔痢罢驹谝鹿竦溺R子面前舉起拳頭,希望她死去”。
由于“另一個女孩”的影子的出現,也由于這個影子隱藏的秘密,她和父母相互隱瞞,內心隨之發生劇烈的震蕩和扭曲的變化,導致兩代人的關系進一步緊張。這種痛苦而沉重的壓迫感,乃至一些極端的行為,被埃爾諾描寫得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服,我佩服她筆力如刀的深入剖析。
當然,如果只是單純剖析小女孩的心理與行為,那就不是埃爾諾了——埃爾諾一直保持著直面現實的寫作慣例,還有對內心與人性深處的真誠探究;圍繞自己與家庭的這“一畝三分地”,她步步為營、層層深入,叩問自我的良知,表達真實的心聲,使其與更廣闊的世界相連接。
不過伴隨時間的累積,埃爾諾對姐姐和母親的理解更深刻了,尤其是她對母親的愧疚之情,在這本書的后半部分,著實令人動容。
其中一段寫到埃爾諾患上破傷風,喝了土法的布爾德水后,居然奇跡般好轉。為了表達感激之情,母親特地乘坐一通宵的綠皮火車,跑到地處比利牛斯山脈的布爾德小鎮,在山中虔誠地跪著爬完朝圣的全程,回來時,還給她買了一個自己會走的布娃娃。
她逐漸感受到母親對自己的愛,理解了十歲的那個夏天,母親“跟那個年輕母親講述你的死亡,從中得到安慰,好像你能復活似的”。她也理解了父母為什么不告訴她關于姐姐的秘密:“他們用沉默保護自己,保護你。他們不讓你被我的好奇心傷害,那會讓他們肝膽欲裂的。他們把你留給他們自己,留在自己身上。”
父親去世后,母親搬到她家居住,順便把姐姐睡過的那張小紫藤床帶來。由此,她體會到母親對姐姐的感情。
還有一次,她看到父母的一張老照片,老照片上,父母的青春氣息已蕩然無存。她寫道:“他們經歷了大流亡、德占時期和大轟炸。他們經歷了你的死亡。他們是失去了孩子的家長。你在那兒,在他們兩人之間,但不見人影。他們很痛苦。”
母親晚年得了阿爾茨海默癥,回答醫生的問話時,“在無數問題中,只有這兩個回答是正確的:‘我有兩個女兒。’她忘記自己是哪年出生的,但記得你是哪年去世的:1938年?!?/p>
這樣發自內心的話,令我心動眼濕。我覺得這才是埃爾諾,起碼是我心中的那個埃爾諾。
《另一個女孩》是埃爾諾2010年創作的作品,與《位置》和《一個女人》的創作時間相隔二十多年(《位置》寫于1983年,《一個女人》寫于1987年)。經歷時間的洗禮,埃爾諾的人生體驗和寫作經驗更豐富、更成熟了。這本書能將一個影子般的人物寫得如此牽動人心,還能“拔出蘿卜帶出泥”,言及父母和自己的內心,包括兩代人的隔膜與和解,就其寫作難度而言,自然是“更上一層樓”。
但經過仔細比較也會發現,這本書引用的名言警句過多,語言表達與她在《位置》中提及的宣言“詩意闕如,平鋪直敘的文筆自然地流露紙頁,這種寫法,就像以前我寫信給我的爸媽,報告生活近況一樣”相去甚遠。不妨看這句話:“我不是因為你死了而寫作。你死了是為了讓我寫作。這兩者有很大的不同?!贝蟾攀恰罢Z不驚人死不休”吧,抑或所謂的“哲理”和“深度”,她開始學會兜圈子了,多少有些饒舌?;蛟S擁有豐富寫作經驗的作家,很容易出現這樣自覺或不自覺的變化吧……我不知道這樣的變化是好還是不好?
再比較一下《另一個女孩》和《位置》的結尾。
《另一個女孩》的結尾,說的是萬圣節時要去給姐姐掃墓,她寫了這樣一段話:
“我的生是用你的死換來的,我現在把它還給你。或者是讓你重新復活,重新死亡,以便與你兩訖,與你的影子兩清。逃離你。與死者漫長的生命作斗爭?!?/p>
《位置》的結尾,說的是父親去世后她的回憶——十二歲那年,她和父親第一次去圖書館借書,借完書,父親騎著自行車,帶她從家到學校。她寫了這樣一段話:“無論晴,無論雨,從這一岸到另一岸的擺渡人。說不定他最覺得驕傲的事,或者說他存在的正當性,是這個。他哼著歌:是船槳讓我們兜圈圈。”
一個理性,一個感性;一個像電影結尾驟然響起的畫外音,一個像電影結尾悠然回放的慢鏡頭。到底哪個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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