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20:25起飛,從烏魯木齊到阿拉木圖,飛機沿著天山一直向西,舷窗看下去,蒸騰的云霧和扭結曲折的山頭白雪繚繞成百變的水墨畫。一個半小時,降落在雪山環抱的阿拉木圖,手機顯示當地時間20:00。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阿拉木圖,突厥語蘋果之城。1991年12月,蘇聯11個加盟共和國就是在這里簽署了《阿拉木圖宣言》,中亞一下子誕生了五個新的斯坦。至今,這些新國家已經31歲了。它們走過了什么樣的路?那里的人們在怎樣生活?2021年5月,跟著新疆學者旅行達人周新偉走了塔里木盆地北沿石窟寺,2021年9月,又走了塔里木盆地南沿。從長安起始的絲綢之路,經過河西走廊,趟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再向西,翻越天山,跨過帕米爾高原,那邊,是什么樣子?
今年5月中旬,跟隨周新偉走了一趟中亞三國。
天山是一個東西走向的大長條,全長2500公里,在中國境內1800公里,在哈薩克斯坦這段叫阿拉套山。到了哈薩克斯坦,它還繼續向西伸展,它將一直陪伴我們到吉爾吉斯斯坦,在那里和帕米爾高原相會。
“馬是哈薩克人身體的一部分”
這話是阿拉木圖導游古麗說的。古麗帶我們去逛阿拉木圖綠色大巴扎,這個巴扎屋頂是綠色的,據說有好幾百年歷史了。里面最讓我們開眼的是琳瑯滿目的馬肉市場,馬排骨、馬腸、馬舌、熏馬肉、腌馬肉、馬肉干、馬奶酒、馬奶酪……攤主都是哈薩克人,賣馬肉的小伙子還給我們每人割了一小片熏馬肉嘗,咸鮮,滋潤,沒有怪味。
古麗用詩一樣的語言講述馬——馬是哈薩克人身體的一部分。在草原上,馬是人的安全感。馬不喝臟水,馬能喝的水,人就能喝;馬能預知地震洪水;馬奶酒能解毒;馬肉熱量高能抗病;馬聰明,認路;馬有情,從來不會丟下主人,無論你摔傷了還是病倒了,它一定會帶你回家。
古麗對哈薩克文化的愛溢于言表。古麗是烏魯木齊人,哈薩克族,任中學歷史老師40年,退休后定居阿拉木圖,做導游7年,做事靠譜。
哈薩克斯坦是五個斯坦里最大的,地廣人稀,平均每平方公里7個人,獨立后政局也還算穩定,至今兩任總統。哈國的移民政策相對寬松,獨立前,俄羅斯人口占大多數,獨立后,各地的哈薩克人漸漸聚集,目前,哈薩克人占75%,俄羅斯人占15%。
古麗決定定居哈薩克斯坦,她考察了很久,在這里,哈薩克人是主要民族,這很吸引她。另外,這里的中小學全部免費教育,不僅僅是學費全免,還有書本費,暑假從5月底一直放到9月份。這里的人到了60歲,醫療也免費。哈薩克的教育非常強調繼承本民族特色,我們在哈薩克斯坦一流大學阿拜大學藝術系拜訪時看到,教研室主任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他的油畫——奔跑在林間溪水中的黑馬,藝術系展覽室里學生們的作品也都是以哈薩克民族元素為題材。普通教師工資并不高,大約相當于人民幣3000-4000元。學生一年學費大約7000元人民幣。
在哈、吉陸路邊境的庫爾代口岸,古麗和我們分手的時候,她真誠地說,祝你們多攢錢。我們樂了,問,那你們喜歡什么?她說,我們哈薩克人喜歡自由。是啊,愛馬的民族,當然喜歡草原。
李白的商人爸爸為啥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
吉爾吉斯斯坦的阿克貝辛遺址坐落在楚河河谷,是一片水草豐美的地方。上世紀80年代,蘇聯人在這里發現了一塊唐代佛造像殘件,基座上殘存著41個字,表明造像的主人是碎葉城鎮守杜懷寶(他在史書中有記載),證明了這里就是大唐安西都護府設立的安息四鎮之一的碎葉城,唐朝駐軍最西邊的邊鎮,也是李白的出生地。在李白出生前100多年,大唐高僧玄奘法師翻越大雪山去西天取經,也路過這片水草地,當地人叫素葉城,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站點,可以在這里休息、補充,繼續向西翻越帕米爾高原。這里作為絲路廊道的一個站點,2004年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阿克貝辛離中亞明珠伊塞克湖不遠,李白4歲時離開這里回到內地,他很可能去過伊塞克湖(那時候,伊塞克湖還是中國的內湖)。比他早生100多年的玄奘法師,去西天取經,帶著高昌國王麴文泰給他的隨從和財寶,翻越大雪山,一行人損失慘重,玄奘在伊塞克湖邊休整了一段時間才恢復體力。玄奘把這深藍澄澈的湖叫做大清池。伊塞克湖曾經是蘇聯最著名的療養勝地,現在是私人承包的湖濱森林酒店,夏季人滿為患,這會兒湖水還很涼,鳥語花香的清晨可以看到很多老人在林中健步。
“李白的媽媽很可能是個胡姬,漂亮,會跳舞,沒準兒還是胡旋舞,那么,李白應該是個混血。”前往阿克貝辛的路上,吉爾吉斯斯坦的導游姬先生一路上八卦著,我們熱烈地胡說八道:李白的商人爸爸為啥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是犯了事兒嗎?李白的眼睛是綠的還是棕的?他是不是個帥哥?姬導是新疆軍墾二代,十幾年前來吉國闖蕩,做過許多行業,帶著一個小團隊——三個吉爾吉斯斯坦的實習生。
橙子姑娘黑黑頭發,黑黑眉毛,長長睫毛,貓一樣的綠眼睛。她從吉爾吉斯斯坦孔子學院畢業,到中國留學,烏魯木齊大學研究生畢業,回孔子學院教書。她的父母是做小生意的,小時候家里的電器都是中國制造,上面的漢字讓她好奇,后來開始學漢語,去過山東聊城,在聊城,她走到哪里都是焦點,被拍照、合影,她喜歡這樣。
“在烏魯木齊上學的時候,就沒這待遇了。”橙子說,奶奶告訴她,她們家有好多種血統,吉爾吉斯、烏茲別克、烏克蘭、塔吉克,他們家五口人,五種顏色的眼睛,她是綠的,姐姐是藍的,弟弟是棕色的,爸爸是黑色的。問她,吉爾吉斯人知道李白么?“學過漢語的人知道。”
學了好幾年漢語,但是,要做一個合格的漢語導游并不容易。在伊塞克湖旁邊的喬爾蓬阿塔露天巖畫博物館,橙子和搭檔皮特兩個人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也很難把館長的講解同聲傳譯,一件幾千年前的巖畫用漢語講解清楚,不容易。他們的確需要跟著老師姬導現場學習。
橙子的搭檔皮特,吉爾吉斯農村小伙,學漢語是受了家族表哥的“引領”。表哥學了漢語,就去莫斯科成了白領。皮特也是孔子學院畢業之后去中國留學,回國后并沒有去莫斯科,“莫斯科的消費太高”。留在吉國,做過教師、公務員,“工資相當于人民幣2000-4000元,太低了。”他辭職進了一家公司,兼職做導游,跟著姬導實習。姬導帶他們是免費的,他們很珍惜這機會。皮特說,他留學回國,把妹妹帶去大巴扎,告訴她,要么好好念書,要么好好學著做生意。在吉國,女孩子要學著自立。
橙子就很獨立,快30歲了,被催婚時也很煩,像中國姑娘一樣,“拜托,有了消息會告訴你們的”。姬導說,吉國一些地方還遺留著搶婚風俗,吉爾吉斯是個古老的游牧民族,傳統觀念里,敢搶好姑娘的小伙子都是英雄。橙子不擔心這事,她和皮特這樣的年輕人,早已遠離那個以搶奪為能事的傳統游牧社會了。
橙子和皮特都用微信和淘寶,這并不是每個吉國年輕人手機里都有的APP。
米糧川村的東干人講著清末陜甘話
一路上姬導雖然八卦,我們得感謝他的加餐,他提議去吉爾吉斯楚河盆地的米糧川村。
清末,左宗棠陜甘平叛,一部分人向西逃亡,翻越大雪山,損失慘重。剩下的人拿出財寶當買路錢,落戶在楚河盆地,村子起名叫米糧川。他們有自己的清真寺,自己的老師,穿自己的衣服,恪守自己的習俗,使用自己的語言,蒸饃饃,吃炒菜,喝茶。東干人,是他們給自己起的名稱,甘肅以東的人,在距離老家2000多公里的楚河盆地生活了145年。目前,村子里有5000多人,是吉爾吉斯斯坦的少數民族。
下雨,村史館不開門,從柵欄里可以望見里邊立著一個簡樸的雕塑,是蘇聯英雄王阿紅的塑像。王阿紅小名滿素子,米糧川的后生,衛國戰爭期間,他們也上了前線。他是迫擊炮手,抱著最后一顆炮彈,砸了引信,和40多個德國鬼子同歸于盡。
在村口小飯館里,和老板娘薩米拉聊起天來。薩米拉包著頭巾,長長的花衣裙裹到腳,一副穆斯林大媽的打扮,48歲,兩個女兒出嫁了,外孫外孫女六個。她的漢語是和奶奶、婆婆學的,成句的也不會說了,摻雜著漢語、俄語、吉爾吉斯語,“混著說”。我們請她用漢語報菜名,“饃饃”“雞蛋”“韭菜”“蓮花白”。姬導指著茶壺,“壺壺”,茶碗,“碗碗”……薩米拉大拇指往上一翹:“頂”,哦,房頂。再一指:“窗。”薩米拉說,村里的年輕人都要出去打工,必須使用當地的語言,他們的漢語就更不好了。薩米拉說她的姑姑漢語很好,是村里的老師,70多歲了還在教書,她還回中國看過,說中國現在哪里都好。她說要不要“鈕個風”(打個電話)給姑姑來和我們聊天。下著雨,怕老人家走路不方便,我們沒敢讓她“鈕個風”。告別的時候,問她想不想回中國看看,薩米拉右手放在胸前頷首(用俄語):那是我的心愿。
哈塔姆:我好像生錯國家了
在烏茲別克斯坦的塔什干,我們遇見了胡導和他的團隊,見面禮是每人一捧新鮮碩大的車厘子,“烏茲別克最好的車厘子季節,歡迎各位。”胡峰先生也是新疆人,醫學院畢業,到中亞闖蕩。醫生沒干成,成了旅游公司老板,懷揣一堆文化旅行的夢想,穿行中亞。俄烏沖突起來的時候,他從炮火聲中逃出來,路途中還有國內朋友請他報道前方戰況。
胡導團隊里有個牛人哈塔姆,塔什干人,北京語言大學畢業,在中國待了8年,一口京腔,在中國電影里擔任過角色。他說很喜歡中國,喜歡中國文化,覺得自己生錯了國家。兩個兒子,一個送到復旦大學歷史系讀書,還有一個準備將來送去歐洲讀書。
一把年紀的哈塔姆很勤快,跑前跑后,啥活兒都干。在布哈拉老城,他介紹我們去了小巷子里穆罕默德爺爺家體驗塔吉克抓飯,給我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這也是我們斯坦行中唯一一次進入普通百姓人家的深入體驗。他還給我們搶到了非常緊俏的火車票,讓我們體驗一次烏國火車。他知道除了布哈拉、希瓦、撒馬爾罕這些古城,中國游客還希望在烏茲別克體驗到什么。
哈塔姆帶我們去塔什干大巴扎,也是他經常去的地方,他會告訴我們哪家的東西更好,價錢更合適。他帶我們去了大巴扎里的烤馕廚房,參觀了烤馕的全過程。我們吃了一路烤馕,才知道烤馕都是在巴扎里賣的,每個烤馕小面坯都是要上秤約的。一個直徑20多厘米的核桃烤馕不到12元人民幣,我們抱著上飛機,回來塞冰箱里,一塊一塊切,烤一下,滿滿的麥香,蘸果醬,配紅茶,別提了。
在各個斯坦,當地的大巴扎都是導游必帶的地方。各個巴扎各有各樣,煙火氣十足。在多民族雜居的中亞巴扎里,你可以一眼分辨出不同的民族。賣馬肉的是哈薩克人,賣豬肉的是烏克蘭人或者俄羅斯人,賣泡菜、豆腐、腌魚的都是朝鮮人。
中亞居住著很多朝鮮人。20世紀初,日俄戰爭俄國戰敗,沙俄對日本殖民地朝鮮人很忌憚。蘇聯時期,斯大林把居住在蘇聯遠東17萬朝鮮人強行遷至中亞,把這些幾代種水稻的人扔在荒漠,男人成了棉花農場工人,女人成了泡菜小販。斯坦們獨立后,韓國與中亞交往頻繁起來,韓國資金成了這里最重要的投資。
攝影師的無人機被當場拿獲
小安是我們隨隊攝影師,烏魯木齊人,留著胡子,神似中亞人,我們叫他阿卜杜拉·安。無人機本來不能帶進烏茲別克,安心存僥幸,從比什凱克落地塔什干的時候,挺順利,一路上高高興興,航拍了希瓦、布哈拉、撒馬爾罕古城,安制作的航拍小視頻獲得了大大的贊譽,美麗的希瓦,難忘的布哈拉,壯麗的撒馬爾罕,那些高聳的宣禮塔,美輪美奐的清真寺,歷經戰亂保存下來的古城墻,還有那兩條中亞的母親河阿姆河、錫爾河,非航拍不能展示其全貌,安的無人機讓我們美得不行不行的。當我們從撒馬爾罕返回塔什干搭乘火車時,無人機被當場拿獲。火車站的安檢機立了功。小安被警察扣下,我們訕訕地上了火車。
真得感謝拼上人品給我們搶到車票的哈塔姆,撒馬爾罕這趟列車很實惠,早8點發車,243公里,4個小時到達塔什干,和汽車的速度差不多。包廂位,每人75萬蘇姆(合48元人民幣),茶水免費。時間好,又不貴,所以這趟火車車票緊俏。
撒馬爾罕火車站,很簡樸,很直給,該有的都有,比如出入口、樓梯、安檢機(很管用哈);花哨的零零碎碎一概看不見,比如路標、指示牌、服務員。包廂里有著該有的,電視、USB接口。服務員小伙子售賣東西提著質樸的籃子,籃子里裝著飲料和零食,沒有小推車之類。但他開心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一路上,周新偉老師還給我們加餐,解答關于中亞的各種問題。但我們心里都在牽掛小安。按照烏國法律,安得被拘留三個月。
當天下午,終于見到了追趕到塔什干的小安——警察把他放了,無人機被沒收。小安被處理的過程是這樣的:“他們真的很文明,還直跟我對不起。”安說,警察來了,翻譯和律師也來了。安對警察說,他妻子祖先是布哈拉人(他的長相讓他的說法很有說服力),妻子希望他能航拍她的老家拿回去讓她看看,嗯,所以,他帶了無人機入境(安的現場小作文真該打5分)。警察深表同情,并說“法律就是這樣,我們很抱歉”。當警察知道這架犯案無人機價值2000美元時,警察們張大了嘴,更加抱歉不已,“給你的行程添麻煩啦,真是對不起(2000美元相當于烏茲別克一般公務人員四五個月的薪水)。”小安簽署了一堆文件,寫下了保證書,他的無人機被警察莊重地放進一個黑色塑料袋,貼上封條,提溜走了。然后——他就自由了,搭上汽車去往塔什干。
見到小安,我們夸他的小作文,他在琢磨著買下一個新款無人機。
最好的故事結尾在我們回到中國一個星期后,烏茲別克政府頒布關于無人機入境的最新法令:經過烏國備案認證,攜帶官方的認證二維碼,部分無人機可以入境了。
我們猜測,小安的那架無人機不會是沒收的最后一架吧?有可能會進入烏國改革開放博物館嗎——
周新偉老師點評:事故往往就是故事。
中亞各個斯坦,磕磕絆絆30多年后,成就著各自的一系列故事。一路走著,艱難中,摸索著,會越走越好。
后記
我們這一路,東亞人面孔,游客打扮,被當地人們觀看,要求拍照合影。得知我們不是韓國人,不是日本人,是體體面面的中國人,他們露出驚訝和開心。我們送出去的禮物毛絨熊貓小擺件,都會得到孩子和家長的開心快樂,“拉赫邁特”,這是中亞各國通用的“謝謝”。
那些城市干凈,空氣清新,公園草地上人們鋪開苫布坐著休息、玩耍、吃喝,拍婚紗照,笑容淳樸,處處可見。當地的教育水平和文化習俗都繼承著蘇聯的傳統,中小學免費教育,學費書本費都免費;一夫一妻制,信奉伊斯蘭教也一樣。宣禮塔還在,但不允許安拉登塔呼召,理由是不能喧囂影響他人。宣禮塔成了當地的旅游打卡地,游客花錢登塔是一大樂事。
在斯坦吃飯,是一件賞心樂事,白布長條桌,西餐擺放,鋪天蓋地的牛羊馬肉,金黃焦香的烤馕、烤包子,琳瑯滿目的奶制品,五顏六色的西紅柿、辣椒、洋蔥、胡蘿卜、茴香。太陽一下山,他們就彈奏起來唱起來跳起來,音樂舞蹈就長在他們的身體里。姑娘像姑娘,小伙像小伙,愛穿白衣服,大多數會害羞,尤其是戴頭巾的姑娘,濃眉大眼,長裙裹到腳,婷婷裊裊,和白長衫黑眉須小伙站一起,一道風景。斯坦人也許不如我們富有,但他們不卷,像我們多年前,淳樸,簡單,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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