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又見蒲與荷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生長在河灘的沼澤
如今叫作“濱河公園”
叢生的蒲葉依然很野
碧荷紅蕖亭亭凈植
它們在另一個時間
說著河灘的語言
蟬鳴寂靜
夏日依然繁盛
我可以回到故鄉
真的,一切都在
只是再無一個相識的人
嶄新的村巷和超市
水泥路和來往車輛
丟在墻角的鐮刀多么可笑
我可以回到童年
但那里已是一個空地方
——《我可以回到故鄉》三書
1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
《詩經·陳風·澤陂》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從前,北邊河灘是大片沼澤,夏天生長著繁茂的蒲葦,沙梁近旁有幾方小水塘,水上開著野荷。暑假的下午,我們總愛去河灘玩耍,赤腳踏進淤泥里,那些蒲葦真高,密密叢叢,我們跋涉其中,尋鳥窩,折毛蠟。我們繞著水塘,看亭亭的荷花,折來荷葉頂在頭上,一路踏歌回家,向晚的天空遼闊而悠長。
那樣的時光是真的嗎?遙遠的回憶,好似一個編織的故事,一個透明的夢境。
這些年好像什么都在風干,河流干涸,沼澤消失,蒲葦蕩無影無蹤。我以為再也看不到蒲與荷,所幸人類再怎么造作,終究敵不過自然的秩序,數年休養生息,它們又繁茂起來。
依然是《詩經》中的樣子,“彼澤之陂,有蒲與荷。”在那片沼澤地,在水塘堤岸旁,生著碧綠的蒲與荷。任何人只要看見這景象,就會情動于中而發于言,蒲與荷在那里,不釋放任何意義,它們當下完美,與我們毫無距離。
《說文·艸部》釋“蒲”曰:“水草也,可以作席。”蒲,也稱香蒲、蒲草,在鄉間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水燭”,因蒲莖上端在夏天會結出一根黃褐色的長棒花穗,即蒲棒,狀如蠟燭,故稱。蒲棒,我們叫“毛蠟”,成熟后會爆裂,種子如蒲公英隨風飄散,以前沒有蚊香,夏夜就燃一根毛蠟在房里驅蚊。
陳風中的《澤陂》是一首情歌,“有美一人,碩大且卷”,“有美一人,碩大且儼”,由此二句或可猜知,所思應當是一位英俊的男子,那么歌者便是一位女子。也可能相反,無論怎樣,總之是相思。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女子來到澤地水邊,看見蒲與荷,她思念那個男子,并非他與這些水草有什么聯系,這里也未必有他們的回憶,很可能她是單相思,想到他只因蒲與荷的美。
比如“今晚的月亮好美”,“天上的云很夢幻”,都可以是一句表白,一切無用的、美麗的事物,靜默如謎,全都可以寄托相思。
“有美一人”,這個句子很酷,先看到美,其次是人。美人不一定是女子,也可以是男子,男子的美,與女子的美,同樣具有攝人的力量。“傷如之何?”思念是甜蜜的,單相思則叫人憂傷,該怎么辦?思念就像一個洞,晝夜旋轉其中,欲罷不能,“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古人很老,古人比我們年輕得多,上古先民更像孩子,感情非常單純,思念一個人就“涕泗滂沱”,今天如果誰這樣,很可能會遭到周圍聰明人的嘲笑。
后二章復唱,男子的形象隱約可見。“碩大且卷”,碩大不必說,男女俱以長大為美,卷,即頭發卷曲,也許因為罕見,自古以卷發為美。亦有釋“卷”為“好貌”,但究竟怎個好法,并未明說,或許還是與頭發有關。“碩大且儼”,是說他的神態矜莊威嚴,大概是一位貴族。
《周南·關雎》中寫相思,也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最深沉的思念,難道不正是如此嗎?并非詩人刻意修辭,采用什么手法,最好的詩句,本來就應是人最真實的樣子。
我對蒲與荷的回憶里沒有愛情,那時年紀小,無所希冀無所盼望,心里只是無端歡喜。當思念遠人時,我會看到他從所有事物中浮現,充滿我的靈魂,就如同憂郁這個詞。
2
揚之水,不流束蒲
《詩經·王風·揚之水》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蒲”作為一種植物,在《詩經》中出現過五次,有時指蒲草,即《澤陂》中的香蒲,有時指蒲柳。蒲草是草本,蒲柳是木本,二者完全不同。《揚之水》中的“蒲”,即指蒲柳,是黃河灘上很常見的一種樹木,也叫水楊。
蒲柳雖是樹,但因矮小細瘦,且又擠在茂密的蘆葦叢中,所以沒人當它是樹,鄉下人割下蒲柳條兒,用它們編成簸箕、籃子和籮筐。古人所謂“蒲柳弱質,望秋先零”,說的就是蒲柳比蘆葦、比香蒲都更早地凋零。
《詩經》中吟唱最多的是男女相思,其次便是征人久戍不歸,兩大主題多有重疊。《揚之水》即屬久戍思歸之作,王風即東周王城洛邑一帶的樂調。周平王在位時期,周天子權威削弱,諸侯國力量壯大,平王的母親是申國人,申國經常受到強大的楚國侵擾,平王便從宗周調兵屯守申國,周朝士兵曠日持久駐守他方,與妻子家園闊別,不日不月,心中凄苦哀怨,思歸而作此歌唱。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揚之水:一說平緩流淌的水,揚為悠揚;一說激揚之水,淺急的水流。按《說文》,揚的本義為“舉”,《楚辭·九歌·河伯》亦有:“與女游兮九河,沖風起兮水揚波。”揚之水應取激揚之義,水淺則激揚,浮不起一捆柴禾。
“束薪”在《詩經》中多隱喻婚姻,詩句接著曰“彼其之子”,便是指他的妻子。若將人生比作一條河,夫妻關系之牢固,雖有如綢繆束薪,然遇急流淺灘則承載不起,“揚之水,不流束薪”,或即此意。只有靜水深流,夫妻關系才可持久。
以下二、三章的“束楚”、“束蒲”同樣,皆取日常生活中的事物類說。另外,周王朝的士兵盡管沒有戍甫、戍許,但此二國與平王母親同姓姜,故一并吟詠。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問號后面應該再加個嘆號,這一問如同天問,士兵思歸心切,卻又歸期無望,但覺與妻子家園闊別良久。三章反復問之,搖揚無主,好像永遠也回不去了,又好像說不定明天就能回去。
3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
《詩經·邶風·簡兮》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這首詩的前三章像一部微電影,鏡頭聚焦于一位舞師,視角來自愛慕他的某位宮廷貴婦。讓我們跟隨她的目光,共同感受下舞師的魅力: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鼓聲鏜鏜,盛大的萬舞剛剛開場,時值正午,舞師就站在隊列前方。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此是武舞,舞師高大勇猛,在公庭領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寥寥數語,即可想見他的英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蕩漾著那位貴婦的心。
“左手執龠,右手秉翟。”此是文舞,舞師左手執三孔笛,右手秉野雞尾,他的臉上涂著赭紅的顏料,公爵用青銅酒器為他賜酒。
他野性、神秘,充滿男子氣概,使她無法把目光從他身上挪開。愛慕舞師的,也許不止一位貴婦,可能還有公主,更有侍女,以及古往今來的女性讀者。無論如何,讀者是幸福的,舞師是詩中人,永遠在一個理想的時空。
詩中隱含的敘事者,比如那位貴婦,卻是苦惱的。她對他的愛油然而生,自然得就如同“山有榛,隰有苓”,然而他是為舞師,是個伶人。那又怎樣?古代伶人屬賤業,身份懸殊,貴婦的愛情注定無望,只能藏在心里。
“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因為這句,舊說多謂此詩諷刺衛君不能任賢授能,而使賢者居于伶官,所以又是刺不用賢。舊之學者多不懂詩,滿腦子倫理,缺乏想象力。衛國在西周的東邊,西方美人,即說舞師來自西周,他在哪里,哪里就被她守望。
末二句顛倒言之,西方美人,倒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忽作變調,詞微意遠,情韻縹緲,若斷若續,兩個“兮”字,引人無限遐思。
讀詩最大的樂趣莫過于自由聯想,不是胡思亂想,而是詩中的一個詞、一個句子、一個畫面,詩的聲調或節奏,喚起你直覺中的某種感受,那便是你進入這首詩的鑰匙。
其實你進入的不是這首詩,而是通過詩觸發某段被遺忘的深層記憶,可能來自你的某一世,也可能是人類的集體潛意識。總之,它不需要合理,也無關世俗的意義,它來自你最本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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