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之教,大率以道德為本,以清靜為尚,以無為為教,以修煉為宗。有人于此,道德積于躬,真風暢乎內外。”南宋和蒙古并峙的1254年,全真教女冠郭守微在南王村(今屬山西省洪洞縣)玄元觀中立碑,記錄建觀始末,以及贊助人周獻臣事跡。
(資料圖)
周家世代業儒,周獻臣本亦為醉心科舉的儒生,蒙古大軍入中原后,他成了武將,因軍功被封為“漢人世侯”(享“爵人命官,生殺予奪,皆自己出”之權,且世襲罔替)。據碑文載:“乙亥(1215年)兵勢南向,周侯帥師過而異之,因持疏懇請,至于再三?!绷钊撕闷妫塬I臣位高權重,為何對一名女道士如此客氣?
類似細節,讀者常一翻而過,《蒙古征服之后:13—17世紀華北地方社會秩序的變遷》(王錦萍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卻以此事開篇,層層遞進,鉤沉出中古到近世間,中國北方基層社會發生的驚天巨變。
鄉村治理中的儒生群體
中國傳統基層社會的組織方式,大體可分為兩種:一是建制性組織,如保甲、鄉里等;一是非建制性組織,如宗族。二者均有儒家色彩。
北宋時,儒生呂大鈞、呂大臨兄弟在家鄉藍田(今陜西藍田縣)組織村民,訂立“藍田公約”,或為最早的成文鄉約,但口頭鄉約的源頭更早,可能周代已有。學者周丹丹在《儒學與基層社會共同體》一文中鉤沉,即使在佛教盛行的魏晉南北朝時期,北方基層社會共同體的內核仍來自儒家。
這種基層共同體的特點是,生活在鄉村的士大夫們(包括退休官員、舉子、教書先生、學生等)發揮著骨干作用:一方面,負責維護社會秩序、引導輿論、鼓勵生產等;另一方面,他們有一定的監督權,可約束權力濫用、保障基層權益等。
該共同體的再生產主要依靠科舉制度。通過定期考試,皇權給部分儒生官位,鼓勵更多人習儒,致各類學校、分級考試制度應運而生,儒生群體得以擴大。王朝這么做的好處是,獲取民間資源的能力增強、降低統治成本,基層儒生有義務要求村民足額繳納“皇糧國稅”,且承擔公益、治安、災難救助等本應由政府承擔的職責。
這一玩法到金朝遭遇困難。
金朝善學習,攫取中原后,很快便模仿北宋建起科舉制度,為此寧可濫殺皇族。金初本是勃極烈(清代譯為貝勒,掌實權的親貴)制度,遇事聚商,各勃極烈之權與皇權較平等——金朝第二代皇帝吳乞買曾被重臣們拉下御座,打了20大板。
有了科舉制度,金帝始能集權。但金人對漢人始終不放心,漢人只可當文官,不可參與軍事,議事不諧,雖位至丞相,亦會被當眾打板子。金朝直到滅亡前,仍堅持“機密謀謨,雖漢相不得預”(漢人丞相不得參與機密的軍事謀劃)。儒生得不到信任,可他們又主導著基層社會,管理一松動,財稅遂艱難,導致金朝速亡。
成吉思汗重用僧道治理基層
元朝則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管理方式:解構原鄉村共同體,以僧道為核心,重建新共同體。
元朝只進行過16次科舉,金代則有43次,遼代達56次。元朝次數少,成功者也少(總共1200多人中舉,占官員比例僅4.3%)。元朝更信任善做生意、重視方法論的色目人;此外是“大根腳”,即蒙古、色目的豪門之子,先任怯薛宿衛(皇帝的親兵),表現好的會被外派當官。70%以上的高官出此二途。
儒生失去向上空間,且失基層特權。元朝將他們歸入“儒戶”,與佛教徒、道教徒、也里可溫(基督教徒)、答失蠻(信奉清真)及陰陽先生、術士、薩滿教土等相當,僅免徭役。因不善治生,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說。
在基層共同體中,取締了儒生的中心地位后,元朝一度用全真教補充。所以,成吉思汗讓劉仲祿懸虎頭金牌,以及蒙古人二十輩傳旨請丘處機,表示“逾越山海,不限歲月,期必致之”。全真教受重視,因紀律嚴明,早期教徒必須先學會行乞自養,以此養成低調、廉潔、謙卑、與人為善的習慣。且全真教強調“以儒補道”,不賣弄法術、丹藥,得到儒生們的認同。當時金宣宗、宋寧宗都曾派人去請丘處機,但丘處機最終選擇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也大方地讓丘處機總管天下道教,可自制度牒、自建道觀等。
以此為契機,全真教在北方鄉村廣建道觀,甚至直接搶占佛寺、學校、宗社等。丘處機向大量被蒙古兵虜獲的平民發放度牒,恢復他們的自由。在當時,道觀的土地免稅,人們紛紛將私田掛名到全真教基層道觀名下,使其擁有了更強的財務能力。
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連周獻臣這樣有軍功、有爵位、有文化修養的“世侯”,也要去巴結全真教。全真教不僅提供了與更高層建立聯系的機會,還能穩定地方、保障生產,且在征糧征稅上,也發揮了作用。
“南人重宗族,北人重家庭”
全真教過快擴張,引起忽必烈警惕,在他的“潛邸舊侶”中,海云印簡、可庵智朗、劉秉忠、張易等都是佛教徒。忽必烈上位后,推重佛教、藏傳佛教薩迦派、太一教等,予以制衡。這些教派則利用水利系統形成的新組織,向基層社會滲透。于是,元代北方幾乎村村有寺觀,各種宗教節日的慶典、干旱和水災時祭拜、廟會與廟市……楔入日常生活,教育、祭祀、慶典、救助、喪葬、民間貸款等本由宗族提供的社會功能,已基本被替代。
在替代中,形成北方社會的一大特色,即女性有了參與社會的更多空間。在南方,許多女性為守貞,在蒙古大軍入侵時自殺,北方女性則可加入佛道組織。郭守微就是女性,她的師傅是男性,她的供養人周獻臣也是男性,卻不會影響她的社會評價。郭守微常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在山西,有的女冠收入高,甚至承擔了養家義務,并自豪地將這些寫入碑文中。
明代建立后,朱元璋試圖在基層社會恢復儒生的中心地位。他下令每縣只許一廟一觀,其余毀棄,禁收兒童為僧尼,20歲以上愿出家的女性須父母同意、當地官員批準,且三年一考,不合格者還俗。
過去多以為,朱元璋此舉是為增加勞動力。其實他有更深考慮,即改變元朝的多中心管理模式,重回“大一統”式的金字塔式結構。所以他認為“元以寬失天下”,元朝幾無文字獄,明朝則觸目驚心,其中洪武朝最烈。
不過,朱元璋的命令在基層未被嚴格執行。至少在當時北方,一縣多寺觀不罕見,原有的基層社會共同體仍在運行,積成“南人重宗族,北人重家庭”之風。
寫史最忌以當下為古
當然,按著名學者賀雪峰的分類方式,中國農村可分為小親族社會(以小家庭為中心,主要在華北、兩湖等地)、宗族社會(主要在江浙、廣東、福建等地)和原子態社會(以個人為中心,主要在東北、華中部分地區)。
籠統地說,直到今天,南人也常不理解,為何北人對妻兒過度親昵?北人也常不理解,為何南人重血脈、姓氏和家族?客觀地看,二者都是傳統的一部分,都充滿光彩,拼在一起,才能更深入地、更整體地理解中華文明的厚重與豐富。
本書作者猶如偵探,從極少材料,鉤沉出歷史演化的脈絡,體現了人類學、社會學、女性學等帶來的看歷史的新視野。歷史不只是大人物、重大事件的歷史,也是無數曾經活過的人們共同塑造的產物,是各種愿望、誤解、想象、迷惑、算計、愛恨、追尋的集合體。
作為后人,最忌以當下為古,以為古人會像今人那樣取舍。因為這將使我們迷路于紛繁的記載中,以為獲得了“前人的智慧”,其實只是把自己的誤會進一步深化而已,從而徹底喪失了突破刻板印象的能力。由此看本書,則不僅回答了歷史變遷的大關節,更有祛魅、解惑、醒腦之功。
寫史書難,寫讓人越看越聰明的史書尤難。想了解后者該怎么寫的人,這本書便提供了標桿。
關鍵詞: